許多年前，當夫人懷了老二時，曾經讀過一篇文章，作者建議，如果孩子同樣性別，無論房子多大，盡量讓他們睡同一個房間，能撐多久就撐多久。

    寫這篇文章的是美國極出名的心理學家，曾經有過多年臨床兒童心理醫生的經驗，他相信美國近代年輕人越來越自我，抗壓力越來越低，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隨著現代家庭孩子數目降低，經濟環境變好，多數孩子從小就習慣擁有自己的房間，圈起一個別人不可侵犯的天地。

    於是，即使家有兄弟姊妹，只要一言不合，個人可以馬上關回自己的小房間，不理對方。

    然後，到了青少年時期，連對父母都是如此。一個房間是一個國度，大家各自稱王，為了「隱私權」，為了「尊重」，為了「獨立意識」，當那個門一關上，天堂地獄都和別人無關。

    真的呀！夫人閉起眼，都聽得見孩子甩上房門的聲音。

    現代小家庭長大的孩子，不太需要去體貼別人的需要，配合人的需要，更不懂與人相處必須犧牲自己的舒適和權利。

    因為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我是世界的王;世界圍著我轉動。

    出去，這是我的房間!!

    夫人想起從前和姊姊分享同一個房間的歲月，那麼漫長。

    從台灣，到阿根廷，後來，又到美國。

    的確，在那些年間，她有很多掙扎。和大她兩歲的姐姐分一間房，個性，喜好，生活方式，作息時間，樣樣都要磨合。

    連想放聲大哭的時候，都要因為姊姊睡了，而忍著。

    但回頭看，許多體貼人的功課，都是這樣學來的。年輕的自我，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從狹窄的茅屋裡被拉出來。

    於是，歡喜知道老二也是女兒時，夫人暗暗下了決定：讓她們同房吧！能撐多久就撐多久。

    小時，姊妹同房雖偶有紛爭，但嘰嘰喳喳歡喜聊天的聲音更常從房裡流出來。白天上學，回到家，把一切該做的做完，兩姊妹有堆積了一天，聊不完的話要傾倒。

    漸漸，女孩子長大，上帝塗上的獨特色彩鮮明了。

    一個怕冷，一個怕熱。

    一個愛紅，一個愛綠。

    一個夜貓子，一個晨間鳥。

    一個愛囤積，一個愛整潔。

    一個穩定守成，一個冒險變化。

    一個常生悶氣，一個偏愛撈叨。

    那一天很快來了，兩人大吵後，一個衝出房，在樓下走來走去，好久。夫人抓住那張愁苦的臉，不知該怎麼問話。

    「媽，我們房子這麼大，難道不能給我畫出個小角落當房間？夠放張床就好了！其他我不在乎。」淚珠子從她眼裡滾到夫人心頭。

    夫人開始動搖了，員外看夫人傷腦筋，也問：「分房吧！孩子大了！」

    可是那些動搖，都比不上私塾開張後，如此驚天動地的震撼夫人。

    兩個女兒個性完全不同，她們的掙扎，夫人從前就看在眼裡，忍著，盤算著，想辦法幫著磨合。可是，私塾開張後，掙扎變成白天黑夜，24小時。

    從教室到廚房到房間。

    而且女兒漸漸大了，差一歲半，相偕走入青少年。

    不知不覺，還有個老三也走上私塾的舞台，他，也有自己的個性，自己的意見，也要加入磨合的行列。

    每次掙扎，夫人就要回頭再問一次：私塾要走出甚麼樣的孩子？

    上帝一次一次的，把祂自己捨己愛世人的生命晃在夫人眼前。

    「捨己，這是怎樣的人生大道理，成人都學不會，孩子哪裡懂？」夫人抗議。

    但，倘若捨己真是如此寶貴卻困難的一件事，或許，在私塾裡，從捨一點點自由，捨一點點喜好，捨一點點偏見，捨一點點發怒的權力，是比較可以承受的學習代價吧！

    理想和現實，原則和生活，坦白說，夫人懷疑過，尤其是那段女兒們天天針鋒相對的日子，怨氣，從教室厚臉皮地尾隨到臥房裡，一滴油，可以燃成火海，再燒出臥房外。

    看著孩子上一分鐘相親相愛，下一分鐘反目成仇。然後過不久，彼此追殺起來，夫人以為事情鬧大了，正要出手，卻發現她們抱成一團，原來在玩。

    周遭孩子長大的父母都說，正常啦！我們都是這樣，長到大，吵到大，就這麼短短幾年住同個屋簷下，以後長大，合得來的多來往，合不來各自一家，人生，不就這麼回事？！

    翻遍書，晨間揪心地跟上帝賭氣，夫人不甘心人生就這麼回事，該孩子學的功課，練得的生命肌肉，經歷的品格塑造，一樣都別想宿命地滑過。

    對呀！私塾的特色：所有弟子難學的功課，夫人都有一份，都要跟著付代價。

    於是，她再乖乖地回到現實，一再，一再地，面對手足衝突，她呼求智慧，學習介入，學習不介入，學習引導，學習沉默。

    悄悄地，孩子也在抄寫類似的功課。

    雖然感覺上總是一個在讓，另一個太倔強;但，夫人發現，好的品格，在親蜜的私塾裡，一定會彼此渲染。倔強的慢慢軟化，屈讓的學會應該堅持的時候堅持。

    還有。

    一個心情壞時，另一個躲遠些。   

    一個睏了，另一個就在黑暗中摸進摸出。

    一個功課忙時，另一個端來午餐。

    一個粗心時，另一個即時迎上去補。

    他們，繼續在「不同」擦出的火花中，討論一本書的精彩情節，分享聽來的笑話，回憶生活中每一個好玩的片段，發表自己得意的看法。

    還有。

    對彼此講句非常準確，但不太好聽的勸告。

＊

    有陣子，老大因為準備比賽，許多聚會都無法參加。

    尤其那些Potluck (參加聚餐者每人各帶菜餚共享的餐會)的聚會，令一向最享受飲食的她，每回目送弟妹出門，就頻頻嘆息。

    夫人注意到，老二在那段日子裡，每次聚會回家，老是鬼鬼祟祟地，衝到老大身邊，兩人互相咬著耳朵，不知在講些甚麼。

    按耐不住好奇心，夫人有次突然撲上前去：「你們在幹甚麼？」

    兩人分別跳開。

    「給你！」老實的姊姊立刻把一張餐巾紙包起來的東西遞到我眼前：「我沒叫她拿。」

    夫人打開，是三塊巧克力餅乾，老大最愛吃的那種。

    「我想，姊姊愛吃，剩那麼多，給她帶一點應該ok吧！」老二無辜地看著夫人，那眼，澄澈發亮。

    Ok！? 這是多美善的ok呀！！

    「吃完記得刷牙，還有……最好留一塊明天享受！」夫人的心頭好熱。

    「一定一定，我早就打算好了，留兩塊明天吃。」老大珍惜地，一邊把兩塊餅乾包起來，一邊問老二：「告訴我，今晚你們做了甚麼？」

    兩人交頭接耳。

    夫人悄悄退場，把一心的感動帶走。

    手足，是兩人一起長大，在生活中，自然地，就會想到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