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人在那個年紀，會初初發現自己的不完美？

          不曉得人在甚麼時候，會驚覺許多缺點像雜草，放火燒過，又茂盛起來。

          媽媽只知道，當你不再大方地任人直視你們眼底那一湖清澈時，那天，你開始辯解，逃避，遮掩，像創世記裡的亞當夏娃，害怕衣不蔽體。

          當你還是我懷裡的嬰孩時，媽媽擁著全世界最完美的生命，如此享受。嬰孩的香氣是屬天的，嬰孩的倚賴是聖潔的，生命的起點，是一個沒有瑕疵的美夢。

          但那天，你離開了我的胸懷。

          當你佇立在眼前的那刻起，媽媽看見了你的美麗，也看見了你的不美麗。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從此，讓許多細節變得清楚。

          是從那天開始吧！我完美的小寶貝離開了，代替的是：一個整裝待發，有太多成長改變空間的小孩。

          或許，也是那天開始，你明白了滾在眼前的球有追不到的可能，自己心中的期待，可能造成搆不到的難堪。

          生活中，有許多功課，不再是一學就會，有許多缺點，不是想改，就立刻改得過來，有許多關於自己的真相，還來不及遮掩，已經暴露無遺。

          父母，手足，同學，老師，甚至連路過的人，在他們的眸子底，你看見了渺小，不足，甚至斑痕累累的自己。

          對了，是那天開始，生命的光滑和凹凸背對背共生，微笑和哭泣肩並肩同行。

          你對自己，有了不滿意。

          之後，即使媽媽再刻意用鼓勵和讚美的話語攔著，你仍經常轉個身，就掉進自己生命裡的坑坑孔孔裡。

          似乎，成長的歲月，就是掙扎著從那些坑孔裡爬出來的鏡頭。而媽媽，越來越跟不上親手拉住你，不讓你往下掉的速度，也越來越無力將你從坑裡拉上來。

          還記得仍在學校時的一天，你告訴我，班上作體能測驗，別的同學輕輕鬆鬆的，就做了二十下仰臥起坐，可是你，使勁全身力氣，到第五下，就再也起不來。

          好丟臉！你對我說，彷彿當時，仍有千萬隻眼睛盯著潰敗在地上的自己。

         然後，你開始自我訓練，期待努力之後的成果。

          幾個星期後，你垂頭喪氣地告訴我：「我頂多能作十五下，不可能再進步了。」

          「為甚麼我就是不能作仰臥起坐呢？」你憤怒地抗議，向我，也向自己。

          我看著你，腦子裡滿滿是你的好，可是口未開，你就用一句話，推開我所有的安慰和鼓勵，也推開你自己的信心，

          「不公平！」

          你固執地選擇被「不能」的感受俘虜。

          不公平！這是誰燒紅的一團火球？又是誰把它丟在你們這些青少年當中，讓你們彼此傳來傳去？彼此傷害？

          從來，你們就來不及仔細看看它到底是甚麼，已經等不及要將它扔出去。

          什麼是公平呢？

          我們常用「公平」來拒絕接受現實。

          為甚麼從一個家庭出生，哥哥姊姊都長得那麼出色，我卻眼小鼻塌？

          為甚麼花更多時間唸書，我的成績卻比不上那個看好多電視，打好多電動的同學？

          為甚麼努力吃營養食物，拼命打籃球運動之後，我仍然比大家矮很多？

          為甚麼我對人溫和，盡量迎合，卻仍然不被注意，不被看重？

          為甚麼我從小聽話乖巧，成績優秀，爸媽卻仍然吵得水火不容，最後讓我成為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

          從家庭，學校，到社團，每個群體都說立的是一致的標準，給的是同樣的待遇，絕對沒有歧視，可是，當起跑點完全不同時，同樣的跑道，同樣的終點站，仍然能夠導出公平的方程式嗎？

          我們究竟是在爭取公平，還是在拒絕現實？

          孩子，我不願你宿命地接受一切現實的缺陷，這世界被罪惡扭曲著，的確有太多需要努力改變的地方。

          孩子，我不要你被動地臣服在自己的限制裡，你的生命被上帝掌管著，能發展的空間絕對超過你們的想像。

          可是，我也怕你凝視高山的時候，回過頭來，無法正視踩在平地上的自己; 怕你驚嘆萬紫千紅的同時，無法欣賞自己的單一色彩。

          當成長拓寬了你的眼界，尖銳了你的思考，豐富了你的理想之後，怎樣回頭過來誠實地認識自己，溫柔地對待自己，會是人生更要緊的功課。

          你，是否能和自己和平相處呢？

          你，是否能夠偶而把理想的布罩掀開，讓真我露出來，曬到陽光呢？

          曾經，當你跨出人生的第一步時，前方，看見的是一座美麗的城堡，你們相信自己必能快步到達。

          記得嗎？小時你總是說：「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但漸漸，挫折來訪，周遭的眼光評價來訪，現實和期待之間裂出了深淵。在你來不及認識自己之前，一張張不滿意的臉已經佔滿了眼簾。

          終於，你嚇到了，因為連獨自站在鏡子前，都有一張不滿意的臉出現。

          於是，你開始驚奇別人的好，在羨慕的眼神閃爍處，有一個黯淡的角落，留給比較之下的自己躲藏。

          這些感受，媽媽懂，因為媽媽也是這樣長大的，媽媽身邊的叔叔阿姨也都是這樣長大的。

          當世界在眼前越來越大，自己在心中越來越顯得卑微的時候，我們就開始相信別人對自己的論斷，採納環境為自己打的分數。

          越來越信賴周遭人事物對自己的詮釋後，我們也越來越難以和真我和平共處。

          信否？成長，竟然就是這樣一場遊戲：理想的我和真實的我，躲來躲去，追來追去。

          是你，那次你做錯事，媽媽講了你幾句，你竟哭著說：「對，我永遠也不可能像xx那麼完美？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討厭自己！」

          對不起，孩子。

          如果媽媽曾經讓你討厭自己，如果媽媽曾經讓你被比下去，如果媽媽曾經過於心急地催促你要改變。

          對不起，孩子。請原諒我口齒不清的愛。

          表達不清楚的時候，請你看著我真誠的眼睛裡，晶瑩的淚光。

          我愛你，接納你的全部。倘若在過程中，我對你的弱點急了，感慨了，過份強調了，那是因為我仍在摸索著，學習著認識，瞭解真實的你。

          在我心底深處，你，全然獨特，全然尊貴。

          你的生命是上帝手中獨創品，不是媽媽隨便抓來的一團土。

          所以，當我未照著你的特質捏塑你時，千萬請你，也接納一個不完全的母親。

          自你出生後，上帝就在媽媽眼前拼圖：把一塊一塊凹凸不同，光暗不同的你擺在我眼前。

         愛笑的你，神經有點大條的你，閱讀的你，執著的你，禱告的你，做夢的你…….

          每一個小塊出現時，坦白說，作媽的都想自作聰明一下，動手去拼拼看。周遭的人也是吧！他們也從一部份的拼圖中，去猜測你畫面的整體。

          而你呢？難道你不是嗎？

          你也常常在錯誤的拼湊過程中，厭惡畫面呈現的怪異模樣。不是嗎？

          你也常常從一個陰暗的角落，去否定整幅畫的氣勢。不是嗎？

          認識米開朗基羅吧！你曾在藝術史上與他相遇。這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把一塊被人遺棄的石塊雕成了大衛像，為他奠定了文藝復興大師的不朽地位，也使這個雕像成為佛羅倫斯人的驕傲，和精神象徵。

          五百年來《大衛像》不但精緻、優雅，而且把呈現信心飽滿的氣勢，彷彿當年那個因著信靠神，而打敗巨人歌利亞的少年大衛又復活了。這個作品，讓各代名家讚嘆不已。

          是米開朗基羅的藝術天份和技巧成就了「大衛像」嗎？

          那是後半段故事了！

          米開朗基羅曾說過：「我真正做到的是：『將禁錮在石頭中的生命解放出來』。」

          當年，這位藝術家接納了別人遺棄的石塊，在裡面，看見了大衛。

          然後他動手，敲敲打打的過程，不是改造，而是不斷地選擇留下和去掉多餘的交替。

          你怎麼看自己呢？

          是一團泥巴，任命運透過環境擠捏，造出無法預知的樣式，然後再讓人去評斷其「作品」的價值？

          還是一個藏著大衛像的石塊，由上帝在成長過程中雕琢著，不斷透過環境和際遇，為你去掉多餘的部份，留下珍貴的部份，直到裡面的大衛現身？

          當所有青少年都瞪大雙眼，學著觀察他們周遭發生的事物，和環繞他們的不同生命時，當學校，媒體，網路，都在邀請你注視這個叫人眼花撩亂的世界時，讓媽媽問句：你，怎麼看自己呢？

          可不可以在忙著向外看的時候，接受媽媽一句叮嚀：「先停下來，認真的，用正確的方式來看待自己呢？」

          你已經來到成人跑道的起點上暖身，很快，你將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歲月宣告出來，然後，你就要站在起跑線上，等候槍聲。

          那麼，怎樣一個你會衝出去呢？ 

          你將帶著許多人的期待邁進成人世界嗎？

          媽媽寧可你帶著對自己的接納和信心起步，好嗎？

          當石塊未雕好以前，擺在人眼前的，會只是一個多稜多角，粗細不勻的石塊，小心！別讓人的期待過度挑戰你對自我價值的肯定。

          只有放棄了裡面的大衛的人，才會真正變成一塊廢棄無用的石頭。

          孩子呀！敲敲打打的感受雖不浪漫，等候精品完工的歲月雖漫長難熬，如果你看自己的眼光對了，蛹，終會退去，蝴蝶，終會振翅而飛。

          孩子呀！所以這一路走去，當你對自己失望，或感到不耐煩的時候，請千萬記得：要常常抬起頭來，看著上帝，祂正用欣賞大衛的眼光在看著你呢！

          然後，請你偶而也看著媽媽，因為，在媽媽的眼裡，也有一個俊美的大衛。 

          。」

                 刊於宇宙光雜誌2010五月號                                                                             http://www.cosmiccare.org/Magazine/Default.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