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小師弟在私塾上學的道路上，處處碎石，有的，還非常扎腳。

          夫人近距離觀察，才發現所有事物，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仰的，學業上的，如果通不過他小腦袋裡面的「邏輯」，就很難讓他明白，接受。

          例如在上數學課的過程裡，對他，最難瞭解的就是「零」。

          2+8不難，7+4不難，甚至13+25也不難，可是5+0，3+0，甚至0+1，對他，卻非常困難。

          因為其他數字都可以用手指，用餅乾，用小汽車來具體表達，只有0，是個概念，沒有形體。

          「零，是多少？」他問。

          「零，是沒有。」夫人答。

          「沒有，是多少？」他問。

          「沒有，就是沒有多少。」夫人覺得自己開始『哲學』起來。

          「給我看你的手指，甚麼是零？」他問。

          夫人伸出一個拳頭，他不滿意地搖頭。

          「這不是沒有，這是拳頭」, 他皺著眉頭，伸出兩個手指放在夫人的拳頭旁邊：「所以0+2等於拳頭和二？那是多少？」

          每次教學觸礁，夫人都要再一次面對自己的負面性格，對抗裡面那個拼命搖頭說「不可能」的小女孩。

          這像現實人生吧！每一次碰壁的挫敗經驗，擺在眼前的就是「無路可走」四個大字，和鼻尖碰到灰牆時，那種冰冰的，可以一路刺到心肉的感受。

          但正是在如此喊不出來的絕望景況中，夫人才肯乖乖讓上帝從上頭拎起來，被「勉為其難」地從一個騰空的高度，看見。

          原來，走不通的只是許多許多路當中的其中一條。

          四面八方的眼光，能屈能伸的身段，原來，是這樣被困難揉出來的成品。

          好吧！零是沒有，沒有就是拳頭，既然拳頭和數字不能加在一起，所以每次看到拳頭，就當成甚麼都沒看見，跳過去別加了，那可以嗎？

     「好！3+0等於3加拳---喔！不」，他吐吐舌，「沒看見甚麼，所以3沒有加甚麼，所以還是3」他得意地寫下答案。這下子，合他的邏輯了。

          因著小師弟的狀況，讓夫人省察了許多自己過往一直以為無誤的「邏輯」。

          從前教兩個女兒的經驗，讓夫人以為順服就是聽了話，照著做。所以，自然推演出來的另一結論是：不順服就是不聽話，不照著做。

          小師弟的聽力正常，但他可以在夫人面前聽同一句話十遍後，眼睛發直地問：「甚麼？」。因為他的耳朵一直在注意聽師姊們聊天的內容。

          小師弟的視力正常，但他可以盯著夫人畫在習本上那個代表「這一題數學不要做」的大紅XX幾秒之後，一面繼續在紙上演算那個問題。因為他心裡一直想著趕快照次序把習題一題題做完。

          小師弟的智力正常，但他可以每次上語文課，到了要讀課文時，明明告訴他只要讀某某課文，如果不被喊停，他一定會讀超過那課，甚至讀完半本課本。因為他看書的邏輯是，只要內容有趣，就一頁頁讀下去。

          「你為甚麼不照著媽媽的話去做？」夫人的問話常包在壓抑的情緒裡，真如胖子穿太緊的衣服，隨時都有繃開的危險。

          「我沒聽到！」

          「我沒看到！」

          「我忘記了！」                                                                                                               

          他總是一付大樓就要在眼前倒塌，又沒力氣去扶起的無奈表情。

          在和自己的情緒肉搏了無數次，到趴在地上喘大氣之後，夫人終於明白順服不見得是意志上的一步路，腳願意抬起來就可以跨出去。

          對某些孩子而言，順服是一個爬過好幾座山峰的過程。

          能真正「聽見」，是第一個山頭，從聽見到知道那訊息和自己有關，是一個山頭，從知道和自己有關到願意回應，是另一個山頭，從願意回應，到警覺要馬上回應，又是另一個山頭。

          這種「明白」，一開始並不讓夫人寬心，反而讓她更擔心。

          除了做媽的，誰有耐心陪他一個山頭一個山頭攀爬？

          如果去學校上學，在那些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孩子當中，他怎麼生存？

          在外面的群體裡呢？恐怕一個山頭還沒爬過，已經被推到「不順服」的結論裡去了！

          眼前的問題，每次延伸到無盡期的未來，總像是一個不斷擴大的黑怪獸，要來吞吃夫人。

          但私塾教育，難道不正是因著對未來充滿希望，而能夠以積極樂觀的態度，來正面迎接問題的挑戰嗎？

          是啊！未來的城堡，就由每一塊今天的磚砌成，只要扎扎實實地帶著孩子對今天負責了，也就對未來盡力了。

          而且，小師弟給夫人上了一課：許多品格上的功夫，經由重複學習，到成為習慣，有時候比每一次都要在意志上作決定，來得更輕省。

          比方說，很多孩子無法專心學習，俗稱坐不住。

          「告訴你作功課要專心，不要摸東摸西，講幾百遍了，你為甚麼不聽話？」這話，聽起來很熟悉吧！？可實際上，沒有幾個孩子能決定這次要聽話，順服，而專心。

          小師弟也從一次坐三分鐘，完成十分之一課，慢慢習慣，加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開始。

          天天，唉！夫人實在不能不再重覆一次天天天天天天，這種持續，毫無創意，毫無刺激性，感受不到鼓勵性的私塾秘訣。

          只靠一天天的堅持，累積，少量添加，是空瓶子裡，把今天的一滴放進昨天的一滴裡。

          如此天天，所產生出來的大能。

          天天天天天天，突然到了某一天，有人指著小師弟說：「小男生竟然如此坐得住，可以自己乖乖在那裡專心坐功課坐那麼久……你怎麼教的？」

          夫人前後左右看看，沒有別的小男生在場，人家誇獎的就是自家那個小師弟，她也嚇一跳。

          天天。

          天天教的。

          「怎樣才能把孩子教得那麼聽話呢？叫他作功課就乖乖在那裡作功課！？」那人又邊搖頭邊問。

          天天。

          是天天幫他塑造成的習慣，不是誰教的。

          當他能夠習慣坐在那裡一段時間，專心把習題完成時，同樣一個習慣，讓他也漸漸可以坐在琴椅上把曲子練完，跟著出去買菜時，可以不吵不鬧地讓夫人完成任務，出遠門時，可以乖乖在㚲車子裡，等候大人喊下車。

          品格，從習慣開始，而習慣，在學業的平台上伸展演練。

          小師弟的確頗有耐性，也可以專心，至於聽話？？？夫人暗暗禱告那人趕快離開，因為時間一拖長，那人就會看見真相：小師弟在聽話的功課上，還在掙扎著爬他的山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