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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02 12:18:00瀏覽393|回應0|推薦2 | |
前言 服兵役以前,除了買山東饅頭或吃四川牛肉麵之外,很少有跟老兵的接觸的機會。畢業後在部隊服役,跟阿兵哥一起生活了一年,才知道這一群人,有著這麼顛沛曲折的過去,跟我們平安平靜的生活有多麼大的落差。文中記述的六位當時三四十歲的壯年人,不是刻意挑選的樣板,而是我接觸和了解較多的老兵。其中大部分是被迫從軍,開始他們苦難的人生。每一個老兵戰友的故事,對我來說都是震撼,很難想像換作是我,要如何面對那樣的折磨。多年過去了,雖然沒有他們的照片,我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他們的外貌舉止,寫下此文作為我和他們交會歲月的紀念。 老江 我們班上三個老兵中階級最低的是中士老江。老江大約三十多歲,中等個頭,肩寬胳臂粗,肌肉精壯,無論挑水砍柴,幹起活來渾身是勁。老江面孔白淨,平時沉默寡言,總像是有什麼心事。他火氣力氣都大,據說有一回跟一個同僚爭執,突然出拳一錘把飯桌打穿了洞,嚇得大家都不敢作聲,悄悄散去。阿兵哥嗜吃狗肉,據說秋天是吃狗肉最佳季節。那年秋天,班兵決定將班上養的土狗小黃下鍋進補。動手那天,全班出動,將沒有戒心的小黃圍在中間,慢慢縮小包圍圈。小黃感覺不對時,老江一步上前,操出身後木棍猛揮,小黃倒地哀叫,老江毫不留情又是一棒,我心中一寒,連忙轉身走開。大家知道老江的脾氣,都不招惹他。即使混黑道的充員兵,魁梧的大林,對老江也是稱兄道弟,從來沒有紅過臉。 老江平時陰鬱沉默,喝了酒之後就變了一個人,有了笑容,話多能鬧,想出各種點子拼酒,難得喝醉。可是睡了一覺起來又恢復了平日的個性,若有所思地坐在小板凳上,對誰都懶的搭理。我們一班七八個弟兄,整天守著高砲陣地。有時烈日當頭,有時淒風苦雨,都只能待在總共五六坪大小的鐵皮營房中,閒時常隨便聊聊。班上弟兄不是老兵就是沒有讀多少書的充員兵,我這個唯一的大學畢業生對他們的出身和背景相當好奇,時常找機會探聽他們的過去。 老江家裡務農,1949年才十多歲,有一天在江西自家田裡幹活時,被一隊路過的國民黨部隊用槍指著,加入十來個跟他一樣被拉伕的農民,成為一名革命軍人。就這樣糊里糊塗,老江遠離故鄉,跟著部隊乘船到台灣。他說剛到台灣駐紮基隆時,部隊管理鬆散,年青力壯,常常溜出去做粗工,挑石子修路蓋磚房,什麼活都幹,賺的錢比軍餉多多了。老江有了錢,學會吃喝嫖賭,日子過得開心。後來軍隊管理嚴格,老江不能出外打工,死守著那份軍糧,好日子不再,撫今感昔,不勝唏噓。 我們駐地在鄉下,四處荒野,很少有人家。連上每個月兩次,包括一次發餉日,晚飯後派車載弟兄到半小時之外的鎮上去散心。其實鎮上只有一條主街,商店家小吃攤總共只有二三十家,晚上大半不營業。弟兄到鎮上的目的不是逛街,而是逛窯子。老江和幾個班上弟兄,發餉日一定到鎮上樂呵樂呵,回來後意猶未盡,一起熱烈地討論姑娘如何如何。有回發餉日,逛了窯子的弟兄回來後照例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只有老江無精打采,連續幾天都病懨懨地,悶悶不樂。幾天之後老江請假到屏東看病。他走了後,大林告訴我們,老江上次逛窯子時居然雄風不再,又羞又惱,大受打擊。後來老江在軍醫院住了個把月回來,好像病好了,又恢復了每個月到鎮上度春風的日子。 老江少小離家,從此被迫過著限制重重的軍旅生活,升遷無望,空有一身力氣無處施展,還鄉的願望又遙遙無期,任何人處在他的境地,可能心中都有怨氣吧?人生走到這樣不堪的地步,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支持他走下去力量也許只剩下偶爾酒精的麻醉和片刻的溫存吧! 副班長 副班長身高不到150公分,肥頭短腿,啤酒肚子又圓又大,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隻大頭企鵝。國共戰爭時,副班長在自家茅屋門口被國軍拉伕,離去時,看見父親遠遠地揮手呼喊。副班長當兵後,跟著部隊一路向南跑,運氣好,沒有發過一槍,就上船到了台灣。我問他當兵撤退的經歷,他只是嘿嘿地笑著說:一路都有飯吃。原來他家是貧農,從小有一頓沒一頓的,當上了兵,吃穿不愁,到台灣後,日子更是一天好過一天,難怪他每天總是樂呵呵的。 副班長不識字,不懂加減乘除,領了薪餉後等不及,得空就到雜貨店切滷菜喝兩杯。有一回還帶了酒菜香菸回來,跟班上弟兄分享,他呵呵地說:菸酒不分家。據說副班長很大方,只要口袋有錢,鎮上姑娘開口要買胭脂口紅,副班長一定照給。副班長的微薄薪水經不起他這樣折騰,不到月中又是兩手空空,眼巴巴地等待苦哈哈的日子過去。 牙膏用完了,副班長沾點廚房的鹽巴刷牙,肥皂沒了,洗澡免用也行。可是副班長菸癮不小,不能斷糧。因此除了月初關餉幾天,副班長一次享受一整支香菸之外,其他時候每支菸分兩次用,每次吸半截。最後剩下的菸屁股還得仔細地積存起來,放在火柴盒裡,待缺糧時,用過期的“青年戰士報”一角捲起菸屁股,吞雲吐霧一番過癮。副班長不但吸自己的菸屁股,別人丟掉的菸屁股他也不嫌棄,撿起來存在火柴盒中備用。班兵笑他,副班長也不在意,訕訕地說些什麼,沒人懂。反正副班長傻乎乎的,無論大家談什麼,他都沒有進入狀況,他說些什麼也沒有人在意。 連上每月兩晚派車載弟兄到鎮上逛逛。月初剛發餉,班上老江、大林、和副班長一定會去逛窯子,月中夜遊,弟兄餘錢不多,就不一定到鎮上去。副班長只要連部開車,一定到鎮上夜遊。大林說,副班長沒有錢,到窯子白逛,被姑娘們戲弄,副班長不以為意,還開心地以為佔了姑娘便宜。弟兄聽了都覺得好笑,副班長傻乎乎地,也跟著大夥兒嘻笑。 副班長出身貧寒,知識技能樣樣不如人,在社會中謀生苦難都有困難。在部隊裡吃飽穿暖,天塌下來還有連長排長班長頂著,對他來說,沒有比軍中更好的日子了。他天生一副好脾性,對外在的世界懵懵懂懂,更談不上有什麼奢求,只要有吃有穿,每天都是好日子。如果人人都能夠學到他的知足,天下就沒有什麼事值得煩惱了。 封班長 封班長個子不高,圓圓的臉上烙印著日曬風吹的痕跡。他體格結實,總是脊梁挺直,腰帶緊束,感覺是少見的“革命軍人”的典型。我們這些大專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武器戰術統御樣樣不通,高砲部隊的長官待我們如瘟神,不望我們做事,只希望我們不犯事,平安退伍就好。因此,我雖然是班上唯一的軍官,但是凡事不管。班上大小事務都是封班長負責,一切他說了算,是我們陣地唯一的領導。 每天天剛亮,封班長自己著裝後,就低聲下令“起床了”。除了我可以賴一會兒床之外,弟兄不敢耽誤,馬上起床梳洗,輪值伙夫自去挑水揉麵蒸饅頭,其他班兵跟著封班長到陣地,將我們那一座見證了二戰戰火的高射砲,從頭到尾擦個晶亮。高砲班的任務除了每天保養武器之外,24小時輪值站衛兵,每週有一人輪值伙夫,負責挑水,買菜,為班上弟兄炊煮三餐。班兵都很清楚任務分配,乖乖地將自己的份內的工作做好。有什麼問題,只要封班長一句話,大家都服服貼貼,從來沒有紛爭。 封班長出身四川一個地主家庭,讀過幾年私塾,能夠做簡單的讀寫和數字運算,文化程度比副班長和老江好多了。他說自小想當兵,十幾歲時家鄉每戶抽一名壯丁,封班長自願入伍,留下父親和已經成家的大哥照顧田地。封班長從軍後歷經多次戰役,同袍戰死受傷的很多,他只有小腿中彈,沒有大礙。平時封班長話不多,班兵飯後聊天,他坐在一旁,很少插話。有一回新聞報導南部黑道火拼,一死兩傷,南部來的大林最有興趣,口沫橫飛地講黑道如何爭鋒鬥狠。封班長難得插嘴,在一旁喃喃地說,該送那些死老百姓上前線去拼一回。大林住口,封班長說出他數次跟敵人拼刺刀的經歷,刺刀拔出鮮血湧出來,轉頭繼續衝刺,有一回連殺五個日本兵,他還要再衝,小腿中彈才倒下。弟兄問他怕不怕,封班長淡淡地說,戰場上你死我活,衝上去那裡還知道害怕。封班長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難怪弟兄對他服貼。 封班長平日對弟兄照顧。例如,他將自己低價配給香菸讓給班兵,自己買廉價菸葉,改吸菸斗。但是封班長跟弟兄保持距離,從來不跟大夥兒一起到鎮上尋歡,休假日也從不曾看他外出。有老兵暗地裡告訴我們,班長平時節儉,將薪水存起來。封班長在金門服役期間存了幾萬元,請了三四個星期休假,獨自到南部一個小鎮,天天吃喝玩樂,錢花光了又回營,從頭來過。 封班長自願從軍,忠君愛國,是聽見“蔣總統”就要立正的那種人。我看他心中念著的是“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對他來說,當兵是保衛國家的光榮任務,只要領袖一聲令下,他隨時可以衝上戰場,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樣的革命軍人,現在應該已經絕跡了吧。 炊事兵越子 大學時,喜歡讀西方翻譯小說。讀過一本羅曼‧羅蘭著的《約翰‧克利斯多夫》後,對法國產生虛幻的憧憬,認為法文是最浪漫的語言。服役初期無聊,經朋友介紹,買了一本“French Without Toil”,帶回部隊自習。當時電子器材和電腦網路都不發達,自習語言可以讀寫,發音就有困難。班兵知道後,告訴我連上有個炊事兵懂得法文。我感覺意外,也有些懷疑,於是抽了空去找他,一方面看是否能夠從他學學法文字母發音,另外也想知道他如何懂法文,滿足我的好奇心。 炊事兵是一個矮小贏弱的老人,慢吞吞地把我帶到竹片茅草搭建的廚房,坐下來就苦著臉抱怨,滿身是病,風濕腿痛,還是一樣要服勤務,為連部官兵燒飯。原來他出生於中越邊境一個富裕的越南家庭,自小有傭人服侍,在貴族學校接受法文教育,十多歲時,被越過邊境的國民黨軍強擄,一夕間從一個富家公子淪落為軍隊中的雜役。被擄時他不懂中國話,被同僚戲稱“越子”,做點簡單的雜務,後來跟著伙夫做飯,成為一個永遠的炊事兵。他初入國軍時也有意逃離,但是不通中國話,戰亂時離開部隊也是死路一條。待他學會國語後,已經跟著部隊跑了大半個中國,那裡還能回國回家呢?到台灣生活安定後,他也託人聯繫過越南駐台機構,希望得到幫助,返回越南。但是,由於沒有任何越南的身份證明文件,都沒有結果,只有一天天的混下去,做一個中國兵了。對於越南政府而言,國軍越境擄人是嚴重的犯邊行為,追究起來有害兩國邦交,那裡在乎一個垂老的小老百姓呢? 知道我想跟他學法文,他黯淡的臉終於綻放出一絲笑容,也許過了一輩子卑微屈辱的日子,有人尊重是他人生難得珍貴的時刻吧。到底多年沒有使用,他的法文聽起來磕磕絆絆,我只跟他學習字母發音,得到一些幫助,就沒有再繼續。退伍後讀研究所時,我選讀一年跟畢業無關的法文課。留法的老師朗讀課文溫軟黏稠的聲調很令我迷醉。只是,越子那張蒼老苦澀的面孔時常閃過,提醒我,這個世界沒有那麼浪漫。即使到了今天,加薩、阿富汗、伊拉克、烏克蘭、非洲等地,到處都有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懼和威脅中,隨時可能傷亡,或者過著跟越子一樣悲慘的生活。想到越子,提醒我,沒有經歷戰火的摧殘,還可以做夢追夢的我們,是多麼地幸福。 鮑排長 高砲部隊的編制以班為單位,每個班由班長統領,負責維護操作一座高砲。每四個班為一個排,由上尉排長指揮。平時大事排長做主,小事班長決定,我這個少尉組長夾在排和班之間,什麼事也管不了,只是一個虛設職位,大概因為如此,我的直屬長官鮑排長總是客客氣氣地對待我。 鮑排長大約三十歲左右,他皮膚白淨,身高超過180公分,但是瘦得像個骨頭架子,軍服在他身上又大又沉,壓得他背脊彎曲,有點像是個“死老百姓”。我一向對老兵的來歷好奇,有一次從連部開會出來,跟鮑排長一起步行返回營房途中,探問他從軍的經過。聽到這個問題,鮑排長沉默了良久,才告訴我他是從山東跟隨學校撤退到澎湖,被迫入伍。後來才知道,鮑排長親身經歷了在戒嚴期間無人敢提的“澎湖七一三事件”。1949年,數千名山東學生,跟隨部隊到澎湖繼續學業,結果年紀大的學生被迫從軍,學生不從抗爭,軍方以間諜罪名逮捕並槍斃校長及為首學生,壓制學生。當時鮑排長年紀小,不必入伍,但是需要接受軍事訓練。他說每天只穿著一條紅短褲,在烈日下操練,伙食是辣椒配飯,晚上睡在地上,同學互相搶被子。後來鮑排長跟一些比較幸運的同學被分派到員林實驗中學讀書。由於在台灣無依無靠,高中畢業後,鮑排長還想讀大學,但為了生活,不得已入學空軍防空學校,成為職業軍人。鮑排長回憶往事時,眼睛空茫地看著遠方,滿臉悲哀和無奈,令人難忘。 後來鮑排長職務調動,我也沒有問他調到那裡。那年冬天,我被短暫借調到位於中台灣的營部參加球賽,沒有想又遇到鮑排長。那時鮑排長在營部任參謀,和十多個單身參謀軍官一起住宿於一個大統艙宿舍中,我也暫住其中。宿舍中軍官沒有僚屬關係,相處和睦,下班後一起嬉笑玩樂,沒有什麼忌諱。有一次閒聊時,鮑排長說他嚮往歐洲,笑嘻嘻地說,如果能夠到巴黎,就是做個乞丐也甘願。這句話出自一個國軍軍官口中,讓人吃驚。那年聖誕節我還在營部。聖誕夜,跟一個同學去參加一個大學生舞會,夜深才回到營房。第二天,鮑排長興奮地告訴我,他前夜也參加了一個大學生舞會。他著便衣,假裝是中部某名校的學生,跟幾個大學女生相談甚歡,十分得意。 想到鮑排長這麼想讀大學,可是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達成願望,深深為他難過。對我而言,好像讀大學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他,只因為出生在錯誤的時代,讀大學就成為一個不可能攀登的絕壁。如果我是鮑排長,我會如何面對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是嘶喊憤怒,或是默默承受?我不敢想。這麼多年來,軍中待遇大幅提高,也許鮑排長苦盡甘來,過上一些好日子了,希望他已經實現了到巴黎一遊的願望了。 同學老張 退伍後,我回到學校讀研究所,認識班上的同學老張。老張四十歲左右,肩寬腰粗體壯,頭大臉寬牙齙,皮膚粗糲黝黑,說一口帶濃重山東腔的國語,初見面直覺他是老兵。班上只有七位同學,大家很快就熟悉起來。知道老張在大陸入伍,一直是職業軍人。他能夠憑本事,一路過關斬將,在本校大學部畢業後,再考入研究所,已經讓我們佩服。相處久了,發現老張雖然有典型老兵的外表,但是課業基礎紮實,心思細密,見解深入,具有一流大學生的實力。 老張雖然比我們年長不少,但是人和氣,笑口常開,我們很快成為朋友。老張已經結婚生子,住在校外,腳踏車單程要半個小時,有時課間空檔時間,到我在校區內的宿舍休息閒聊。我們兩人都愛下圍棋,有空就在我的宿舍裡比劃,由於棋力相當,我們常殺得難分難捨。老張年紀雖然不小,還是童心未泯。有時他落了一子妙棋,逼得我凝神常考還難以解圍時,他在一旁搖頭晃腦,用山東話得意地說“莫咒念了吧” !我不懂意思,原來他說,我像被如來佛捉拿在掌中的孫悟空,念什麼咒也不管用了。後來有一位同學小張也加入戰局,三人輪流廝殺。有時他們兩人在我床上拼戰,戰局膠著,直到深夜還難分勝負,我也只有睡眼惺忪,在旁觀戰,直到結束才能就寢。 當時老張以上尉階級做一個全職學生,軍人薪水照領。我靠獎學金和兼課收入過日子,時常青黃不接,總是向老張借錢,他也有求必應,幫我度過難關。有一回老張請同學到他家晚餐。他們三口住在餐廳客廳臥室全在一室的小屋。他年輕豐腴的妻子邊帶孩子邊燒飯,菜餚擺滿了他們家中唯一的一張桌子。就在大家酒酣耳熱時,火鍋的炭火惹禍,冒出黑煙,將桌子燒出一塊焦痕。晚餐後大雨如注,我們擺了一桌麻將消磨時間,無奈暴雨一直不歇,他妻小入睡後,我們還噼劈啪啪打牌,直到夜深才告別,騎車返校。回想起來老張對我們這些小朋友的照顧,感覺十分溫馨。 老張不太談他的過去,我們只知道他是抗戰時加入青年軍,其他經歷我們一概不知。有一年一門課由外籍教授講授,我們才發現老張的山東腔英文比我們流利,跟教授的溝通也遠比我們順暢。我們好奇探問,才知道老張參加過多次軍中甄選,參加各種課程訓練,曾經遠赴美國受訓,難怪英文能力比我們強。當時我們從課本學英文,生活上需要的詞彙懂得很少。記得有一次,我需要請假,請教老張才學會了如何用英文跟教授“請假”。 研究所畢業前,老張申請退役獲准,隨即獲得北部一間外商公司聘任為工程師。當時我們工作地點距離不遠,曾經見過幾次面。我們為他高興,多年努力得到回報,光明的前途就在眼前了。畢業一年後,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人來電,告知老張生病住院,受他囑託通知我和一些朋友。接到電話後我感覺奇怪,為何老張沒有直接通知我呢?我趕到榮總,在一個大統艙病房,上百張病床中找到孤單躺著的老張,他面色蠟黃,滿面愁容,睜著無力的雙眼望著我。他說持續胃痛求醫,發現是肝癌,過幾天開刀。我聽到這個消息好像霹靂轟頂,心虛地說了一些寬心治療的話,陪著坐了一會兒離去。隔了一個星期,抱著一線希望再去榮總。老張有氣無力的告訴我,醫生開刀檢視後,判定已經是末期,縫合刀口,結束治療。他沒有抱怨,只說正在找中藥試試看。看到老張床頭放著幾本宗教書刊,我想到老張的妻兒,真希望宗教有那樣強大的力量,讓他寬心。 不久之後,接到老張去世的通知,雖然不是意外,還是讓我心中的悲苦久久不能平復。其實,自從我去榮總探望之後,就對上天虧待老張不平。正當這樣一個力爭上游,挑戰逆境的好人,開始享受他努力耕耘的果實時,為何老天給他如此殘酷的打擊?果報天堂地獄之說也許有理,但是無論如何解釋,也難以讓我接受老張苦盡甘來,英年去世的命運。多年過去,想到老張那憨厚的臉,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淒苦。只希望老張妻兒的日子過得比他好,如若他地下有知,能夠寬心了。 後記 在我們成長的年代,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被動地接受當權者構建的忠君愛國反共邏輯。服役期間認識這些老兵,才知道統治者並像他們宣稱的那麼神聖英明。老兵戰友們為我開啟了一扇窗口,讓我知道窗外有一個跟當權者描述不一樣的,真實的世界。幾十年過去,我相信那六位戰友中能夠成家和返鄉探親的仍然是極少數。雖然世界上依然戰火處處,家破人亡的慘劇無日無之,值得慶幸的是兩岸已經和平多時。希望我們能夠記取教訓,不讓老兵的苦難在此地重演,他們的犧牲也算是有點意義了。在此感謝他們,並向他們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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