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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2 09:29:13瀏覽688|回應0|推薦1 | |
十年前,曾經隻身在大陸生活了一年。由於沒有同伴,每天接觸的對象都是大陸人,從直接接觸中了解他們的生活和想法,是一個難得而寶貴的經驗。由於主要的活動在學校,平日來往的都是背景單純的老師和學生。幸好認識了一群校外的網球同好,讓我增加了對一般社會人士的了解。十年過去了,那群球友們的影像還十分鮮活,記錄下來跟有興趣的朋友分享。 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城市,去之前花了很多時間收集到相當豐富當地的生活資訊,抵達四五天後,就在鎖定的地區租到一個比預期好的公寓房。搬去不久,發現附近酒店有個有照明的網球場,從圍籬外觀察了幾次後,忍不住進門探看。剛到異地,不敢冒昧,只靜靜地在旁觀看。一位中年人曾老師猜到我是同好,介紹許教練跟我談。許教練包下這個場地教球,並組織球友在此打球,歡迎我加入。從此只要有空,我一定每週兩次按時前去,混一晚上。 這個社群相當鬆散,沒有規章和名單,沒有看過球友交錢,許教練也從未跟我收費,我按時月交兩百元。許教練很隨和,來人一律熱情招呼。偶爾有酒店住客旁觀,他也邀他們下場打一局。曾遇到西北來的教授球友,也跟北京來的工程師打了一場球。北京青年說中學開始學球,現在參加室內網球會,難怪球打得出色。 前後一年中,見過大約四五十個球友,都有中級或更高的程度。許教練的學生和朋友多,偶爾會來打球。見過電台台長,報社編輯,各種不同的身份都有。還來過兩位才貌出眾的女球友,三十左右,一位是博士生,另外一位是鋼琴老師。她們的基本動作紮實,顯然經過正規訓練。有一陣子一群年輕人簇擁一位三四十歲的高個來打球,問一個年輕人為什麼不上場,他說他們不會,陪著部隊長來打球。哇!解放軍!特意多看了那位長官一眼,沒有煞氣,反倒文質彬彬,真的是解放軍嗎? 我們只有一面球場,每次至少七八人來,輪流上場,等待的時間常比打球的時間長。許教練備了電爐、熱水壺、茶具、和茶葉,讓大家泡功夫茶。我初來有些靦腆,不敢參加,他們親切招呼,我才加入喝茶聊天。球友素質不錯,場內場外氣氛和諧。但有個奇怪的現象,彼此以頭銜稱呼,比如醫生、經理、律師等,還有好幾個總經理(某總)、和董事長(某董),最卑微的頭銜至少是老師。相處一年,連一個人的全名都不知道,我猜大夥兒跟我一樣。我剛去,他們就稱呼我“柳總”,我澄清不是生意人,他們改叫我“柳教授”,無論我如何說明,他們都不改口,我只好冒充了一年“教授”,頭銜好聽,的確讓人感覺飄飄然。 球友們相處得很好,聊天時海闊天空,或談趣聞,或評論時事,但從不涉及私事。相處久了,我覺得頭銜是面具,用來隱藏他們的真實身份,曾老師和林老師就是例子。曾老師三十年前在鄉下當老師,80年代初期學校試辦福利社,吃久了大鍋飯的同事沒人敢做。曾老師當時窮到結婚時沒有家當,連電扇都是借來的,大膽接辦福利社。沒有想到摸索著經營,很快有了成績。一年後學校留職停薪,讓他下海販賣餐具,幾年後就買了汽車,並在老家蓋了別墅。他三十歲的獨子開廣告公司,有十多個員工,曾太太幫父子兩管會計,平時一家三口住市區。曾老師一直是個體戶,生意很好。曾老師家財萬貫,但從不張揚,要不是我好奇探問,還真以為他是老師呢。 四十多歲的林老師更低調,身材乾瘦,穿著寬大的舊T恤,網球袋顏色褪到灰灰糊糊,拾荒的人都不會看一眼。他很友善,但跟球友保持距離,下場時常獨自閒坐,唯獨喜歡接近我,提供我一些生活資訊。有天要到市區辦事,林老師邀我搭他的便車,我原來以為他搭公車來去,沒有想到居然開高檔奔馳新車。途中經過開發中的豪宅區,他輕描淡寫的說訂了一戶,半年後交屋。原來他二十年前已經離開教職,跟人合夥經營大型機電進口貿易。有次談到渡假,他說暑假去了蘇格蘭,農曆年計劃到馬來西亞,想不到他過的是大款生活,讓我吃驚。還有一次他說欣賞四川人豪爽,有一次在四川酒宴後,客戶帶他去看新開發的別墅區,客戶當場下訂,他也跟著買了一戶。從他不經意透露的信息中,讓我一次次地為他的財力震驚。我猜,球友裡大概只有我這個外來人知道林老師的底細,“老師”的頭銜肯定是個面具。我不明白的是,他邋遢的外表是習性?還是掩護財富的煙幕彈? 球友裡臥虎藏龍,大多低調。有一位頭銜“某總理”的球友,據說是製造特殊漆料大廠的小老闆。有一回在社區裡散步,瞥見一棟洋房前院中,一個稍微矮胖的身影十分熟悉,仔細一看,原來就是“某總理”。他住的三層別墅大約500平米,視野極好,當時價值一兩百萬美金,的確配得上“總理”的身份。因為他從來不跟我打交道,我繞路走開免得打照面尷尬。社區公寓樓裡還住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外科醫生球友,清早常看他牽著讀中學女兒的手(沒有反叛期嗎?羨慕),沿著花園步道到地下停車場,開著VW轎車出門。以公立醫院的待遇,能過這樣舒適的生活嗎?有次旁敲側擊,向他打聽開刀送紅包的事,他說別的醫院不知道,他們醫院不行。這位球友行事正派,我相信他,或許有個富爸爸吧。 年紀比較大的球友經歷過開放前的困苦生活,面容上可看出風霜的痕跡,偶爾還會談起憑糧票布票購物的日子。他們大多成為私人企業主,從事旅遊、物流、建材、行銷、外貿、製造、營建等行業。一次跟他們出外友誼賽,見識了另外一個社區球友的生活。當天曾老師帶我們到一個有泳池、藍球場、和網球場的公寓社區比賽。抵達時兩面網球場燈光通亮,比我們年輕的隊伍已經開始熱身。我們行禮後開賽,奮戰了兩個小時,以1:7敗陣。賽完對方請我們吃飯,以為是便飯,結果一道道上菜,一輪輪敬酒,吃到十點多酒足飯飽,賓主盡歡才結束。那時我已經在當地嚐過不少大宴小吃,但當天的創意傳統菜餚,悅目可口,道道讓我讚歎,遺憾後來再也沒有機會嘗試。參加過不少大小比賽,陌生對手請客吃飯是唯一的一次,而且還是豪華大餐。說了要回請,但離開之前一直沒有實現,一直有些愧疚。那一次比賽不但見識到當地人的生活水準(公寓設施)和熱情豪氣,還發現球友人人有汽車,唯一走路的是我,唯一騎腳踏車的是許教練。 許教練大約50歲,肌肉結實,性格開朗淳樸,笑口常開。雖然以網球為業,但從他揮拍看來是半路出家。他住在附近一個待拆遷的舊區,說白了,就是貧民窟。他包下的球場經常空蕩蕩的,收費不積極,感覺是隨人樂捐,懷疑他能有多少收入。曾老師跟他交情不錯,常代許教練開門開燈,招呼大家打球。有時時間到了,門還沒開,我們去電催,許教練才踩著腳踏車匆匆趕來。有一次我好奇問,除了網球還忙什麼?才知道他沉迷網路遊戲,不在網球場,就是在家中跟網路同好廝殺。那一年我常出門,一去三兩個星期。有時回去,飛機剛落地,就接到許教練來電提醒我打球,讓我非常訝異,莫非我開機他就接到通知?我知道他來電是真心,不是為賺錢,讓我感到窩心。如果我是他,跟這些有房有車有事業的人周旋,肯定壓力不小。但是看來許教練安貧樂道,和顏回一樣住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也不改其樂,是難得的今之古人。 在大部分低調的球友中,葉律師是個不吝炫耀地位和財富的異類。葉律師住的公寓社區離我的蝸居不遠,單獨高聳在小山坡上,在日光下閃閃發光,老遠就看得見。葉律師說他幫忙公寓起造人處理過法律問題,老闆打折賣給他一戶。他說當初裝修是由太座負責,估價四十五萬,他不但不殺價,反而豪氣加到五十萬元,要裝潢公司仔細做好。他說完不忘透露,又訂購了一戶有景豪宅,還是交給太座負責裝潢。有一回律師帶著妻兒一起來球場,我聽見他接兒子來電,只聽他回說,想好了告訴他,要什麼生日禮物都行。我好奇,唐突地問,“一胎化”為何有兩個兒子?他壓低了聲音解釋,這個是跟前妻生的。好在大陸不太注重個人隱私,大家都不覺尷尬。葉律師的客戶都是外資,他自稱是當地十大名律師之一。從他豪宅,5字頭BMW房車,和永遠強大的氣場看來,事業一定相當成功,但他也不吝於說起貧窮的出身。七零年代末,他考上南方的大學時,在北方務農的父親勉強湊出一百多元交學費。大學時,因拿不出十多元買火車票,難得返鄉。葉律師畢業後參加考試,成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有執照的律師,正逢外資進入,因緣際會晉身中產(用“富裕”更恰當)階級。當年幾百元的投資得到這麼大的收益,的確值得驕傲,只要不忘本,炫耀一下也不為過。 中國改革開放由南方開始,幾個閩粵的老革命敢拼敢放,北方大多由極端保守派掌權,對於改革懷著高度敵意。葉律師說,有一年暑假,好不容易湊齊了旅費返鄉省親,可是正當家鄉打壓改革勢力,父母極力勸阻,他只好取消北返計劃。我還聽說,改革初期保守勢力各地都有,有一位南方青年開了個政治小玩笑,就此失踪。不過三十年後情況大為不同,我每一個大陸朋友,都毫無忌諱的公開談論包括黨和兩岸的政治話題。他們也不忌諱批評共產黨,但是發言的都支持共產黨繼續執政,認為共產黨垮了,中國就亂了。這些球友,原先都是一窮二白,是改革開放的受惠者,對鄧小平一致稱讚,沒有負面評價。 在大陸生活一年,跟當地人接觸,讓我改變了原先對大陸的印象。首先認識到終究血脈文化相連,比起西洋人,我們跟大陸人習性想法更接近,很容易融入。其次,他們的生活水準比我想像的好多了。我住的只是個二級城市,但市面非常繁榮,到處是新建二三十層樓成片的的新社區。夜裡商業街上人潮滾滾,高低檔餐廳燈火通明,座無虛席。開放三十年催生了大量中產階級,包括我的球友。也許財富來得快而猛,因此肯花錢,買豪車、豪宅、吃大餐,到處可見土豪作風。我的球友多半低調,有些外表顯得窮酸,但富裕的程度讓我吃驚。即使最不濟的,吃不起茶葉蛋的人大概是沒有了。 記得2000年第一次到大陸,心中相當忐忑,不知道會遭到“老共”如何粗暴的對待,甚至害怕會被他們留置,不准離境。沒有想到,輕鬆入關,看到素質整齊的關員,和寬廣整潔的北京機場,讓我心中陰霾一掃而空。以前是去短期旅遊,住旅店,這次常住,有些不同。我住在公寓,跟當地人一樣過生活,鄰居只禮貌打招呼,不太來往,互相不知底細。常住需要到戶政單位登記,去的時候正在錄製宣傳影片,他們當場拍攝我登記的過程,鏡頭前工作人員很有禮貌,三五分鐘就讓我辦好手續,也許是演戲,沒有感覺到警察國家嚴管的氣氛。聽說有人到大陸地下教會傳基督教,政府跟他們打招呼,在家裡聚會就好,不要聚眾,可見中共對外人的行踪很清楚,監視肯定是有的。 球友沒有人去過台灣,除了少數不搭理之外(如我的鄰居“總理”),對我很友善。市街上一般人對台胞也親切,對台灣好奇,問東問西,總覺得一切都比他們好,羨慕之情溢於言表。有個三十來歲的小哥,家裡私接天線,每天收看台灣的政治評論節目,每次打球都要找我談阿扁和台灣政局,夠資格當名嘴了。我問他合法嗎?他說只要天線不顯眼,就沒有人干涉。 大陸並不像我想像的封閉,球友們不忌諱談政治,敢批評政府。一個當地人告訴我,他不是黨員,也絕對不入黨。我不好追問原因,從旁觀察,好像對他的工作沒有特別影響。當然,如果要做領導,必須是黨員。中國實行以黨領政,政府單位第一把手一定出身黨務系統。還聽說,每個人自學生時代就有秘密個人檔案,檔案隨著學校和工作單位變遷而轉移。想換工作的人如果沒有得到原工作單位同意,個人檔案被扣留,就無法到新單位任職。這是聽說的,未經查證。開放後出現大量私營企業和外商,個人檔案制度如何維持?是否鬆動?私企和外商也由黨務系統出身人員任第一把手嗎?不了解。 和這些球友的來往只維持了一年,和很多萍水相逢的朋友一樣,離開後就斷了線,再也沒有聯絡。想起來還是非常感謝他們,不但給獨自在異鄉生活的我帶來很多開心的時刻,而且幫助了解當地人的生活和想法,是我很大的收穫。IMF統計,2010年大陸人均GDP約4500美元,2019年已經超過10000美元,我的球友們應該更富有了。如果再次相遇,應該還想得起我這個海外來的窮朋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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