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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有巨大思想含量和豐富內容的詩歌主題
2007年05月22日16:24
這六十首詩,數量不算很多,但所包含的內容頗為豐富,且有巨大的思想含量,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鋒利的匕首和嘹亮的號角
作為一個被殖民者,賴和最深切地感受到日本當局及其走狗對臺灣人民殘酷的政治統治和經濟壓榨,是多麼的難以忍受,對此,他表現出永不妥協的抗議精神。可以說,賴和新詩有兩個最基本的主題:一是批判,批判社會的黑暗和統治者的殘暴;二是激勵,激勵民眾起來鬥爭,從殖民者的鐵蹄下解放自己。他的多數新詩,都是從各種角度圍繞這兩個主題,傳達出殖民地人民反抗的心聲,鮮明地體現了他的文學主張——“以民眾為對象”,反映“現社會急待解決,頂要緊的問題”,“忠忠實實地替被壓迫民眾去叫喊”,而成為“民眾的先鋒,社會改造運動的喇叭手”,“嘹亮地吹奏激勵民眾前進的進行曲”。這也是賴和文學乃至臺灣新文學的基本主題。
1. “雷霹靂似的憤怒著”
“雷霹靂似的憤怒著”,是賴和新詩《生活》和《現代生活的片影》中的詩句。這兩首詩,內容基本雷同,語句稍有變化,看得出,是賴和研習新詩過程中的自我訓練。類似的情況在賴和作品中還有不少,小說、散文都有,傳統詩則多作修改,他的創作態度是十分嚴謹的。這詩句,是作者檢討自己空有喜怒哀樂幾種感情,而卻“只是吃著睡著/無味地過著”的詩節中的一句。作者嚴於律己,但“雷霹靂似的憤怒著”的確是他的詩歌常常流露出來的感情。盡管這感情在那種年代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他也無所畏懼一再訴諸讀者,因為他有太多憤怒的理由。在這詩節的後面,作者寫道:
更思想到世間
紜紜總總
只可憐勞動者們
用盡氣力流盡血汗
過他困苦的日子
僅能得不充分的睡眠
胡亂的三餐
一部分幸福的人
整日裏追尋快樂
靠著那不勞而獲的物質
怡娛他的精神
過著他奢侈淫縱的日
還欺著小百姓抵抗
仗著沒有出處的權威
肆意淩辱壓迫
威風地
亦自
享受著無愁與安適
吾們人——辛苦勞力
把那些血汗所得
供獻做一部的犧牲
培養它橫逆的威權
增長它凶惡的勢力
只嘗著生活的苦痛
喪盡了樂生的希望
——(《生活》)
如此惡劣的“世間”,還不讓人感到憤怒嗎?
農民辛苦勞作,本應有溫飽的生活,可常常要遭受意想不到的天災之害,用臺灣土語寫成的《農民歎》就揭示了這一現象:只刮了三天風,就斷送了原本長勢良好的晚稻,“旱季患蟲害/甚者家已破/穩冬複失收/喪本無田作”。一年兩季災害,農民連種田的本錢都沒有了。天災是不可抗的自然力,但天災頻仍無人組織預防、抵抗、補救,一遇災害農民就要破家,這本身就是政府的罪過;而殖民政府不但不救災、扶民,而且與地主階級一道,拼命在一無所獲的農民頭上搜刮。《農民謠》就描寫了這樣的現實:農民在遭受了水旱相繼懲威的災害之後,收獲只有四成,“這只足,地主租額”,剛剛曬乾簸淨,地主就趕到了,悉數拖走,農民只剩下些癟穀稻殼,吃這些也維持不到年底,蔬菜豬肉布匹統統買不起,可他們還要面對:
(七)
期限要過,
當頭當盡,
納不完,官廳租稅,
又被他
收稅官、
來催促、
駭怕得、真像犯著罪。
(八)
農會豆粕,
圳務水銀,
怎參詳、也不允准,
差押官
牽去牛、
拿去豬、
雞鴨鵝、一齊攏總去。
賴和悲憤地歎道:
不勤不儉,
怕受饑寒,
幾年來、勤勤儉儉,
也依然
妻不飽、
兒不暖、
自歎命、受苦敢誰怨。
不僅農民如此,其他職業的勞動人民同樣生活無著,飽受摧殘。《新樂府》中寫道:
…………
街頭有小販,賺食真可憐,
一見警察官,奔走各紛然;
行商如做賊,拿著便要罰,
小可講情理,手括再腳跶。
…………
做點小生意糊口,如同做賊一樣,遇著警察趕緊逃跑,不然被抓著就要罰款,稍微辯解幾句,就會招致拳打腳踢。比天災還可怕的“人禍”,簡直把百姓逼到絕路上去了。統治當局完全不顧人民的死活,肆意妄為,這在長詩《流離曲》中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
《流離曲》是針對官方實施“退職官拂下無斷開墾地”而創作的。這一事件發生在1925年到1926年之間。1923年,伊澤多喜男任臺灣總督。到職前他在東京於《朝日新聞》上發表其治臺抱負,其中有句話大意是,統治不以十五萬內地(日本)人而以三百六十萬臺灣人為對象。在臺灣人聽來,這只是比較公允而已,算不了什麼,但素來自覺得高高在上與臺灣人有天壤之別的在臺日本人,竟因此悲憤慷慨,引為奇恥大辱,並曲解其義,誣為袒護臺灣人排斥日本人。伊澤總督為平息眾怒,采取了賄和政策,拂下(放領)所謂原野地給三百七十名退休官吏(均為日本人)。這樣一來,就強行奪走了農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水田和旱地。這些地有不少原本就是開墾者所有的“溪邊田”,遇洪水流失複又開墾成良田。當初,面對一片片亂石荒灘,地方官明告開墾者們說:“將來一定使你們承購,可安心耕作”,不但勉勵有加,並且接受他們申請承購的呈文。(葉榮鐘:《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臺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8月30日出版,第587頁。)而此時,當局竟翻臉不認賬,說這些地是“無斷”(沒有得到准許)開墾,不付分文地就從開墾者手中奪走。賴和這首二百九十五(包括小標題在內)行的長詩,正是這一事實的寫照,他用白描的手法深刻而細密地刻畫出征服者貪得無厭喪盡天良的惡毒行徑和農民被剝奪殆盡朝不保夕的悲慘命運。可以說這是日據時代臺灣農民們的現實生活史詩。
全詩分三章。第一章為“生的逃脫”,寫農民一家從掃蕩一切的大洪水中,僥幸逃得性命,但無以為生。第二章為“死的奮鬥”,他們忍痛賣掉獨生子換來療饑的糧食,胼手胝足在一片砂石荒埔上重建家園。第三章為“生乎?死乎?”,幾乎是拼著性命開墾出水田旱地,稻子葉“青翠欲滴”,番薯葉也“青蒼茂盛”,一派豐收的景象。正當農民感到有了希望的時候,官府以“無斷開墾”為借口,在“法”的名義下,搶奪已成良田的土地,“廉價批售”給他們的退職官員。這一巧取豪奪、殘民以懲的暴行,激起作者無比的義憤,他在詩中措詞強烈,尤其是在最後展示出一片充滿希望的天地:
天的一邊,地的一角,
隱隱約約,有旗飄揚,
被壓迫的大眾,
被榨取的工農,
趨趨!集集!
聚攏到旗下去,
想活動於理想之鄉。
並以覺醒了的農民的口吻,下定決心緊隨其後。這裏的意思非常明白,鼓勵農民像天邊地角的聚集在旗下的工農大眾(蘇聯和中國的工農革命)一樣,為實現理想而鬥爭。這首詩的最後八十八行最具戰鬥性,發表時被當局檢查機關蠻橫地砍去,報紙開了“天窗”。
2. “奮起!須奮起!”
“奮起!須奮起!”賴和:《歡迎蔡王陳三先生的筵間》,《賴和全集》第2卷第24頁,(臺北)前衛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是賴和新詩中最響亮的呼聲,也是殖民地人民最強烈的心聲。喚醒民眾、宣傳民眾、教育民眾,是賴和從事新文學運動的初衷,也是他始終奉行的文學路線。他的新詩創作也視啟發民眾覺悟、激勵民眾起而鬥爭為己任:《有力者》將那些有權有錢人的真面目揭露給大家看;《種田人》讓農民看清自己是對社會有很大貢獻的“有力量的實力者”,卻“忍耐地挨著痛苦/屈伏在水平線下”的生命狀態;《冬到新穀收》、《溪水漲》用農民在天災人禍下苦苦掙紮的事實,讓他們明白自己已經沒有活路;《可憐的乞婦》描繪乞婦的可憐和人們的冷漠;《瘋人叫喊》批判虛詭無情、“假裝的世界人生”;《七星墜地歌》抨擊對民眾覺悟危害極大的迷信思想,挖掘出“地理蔭人”說的欺騙性與反科學性;《壓迫反逆》揭示了有壓迫處必有反抗的真理,而“反逆是人類自然的沖動/趨向解放的潛力”,“須知反逆得到勝利時/社會才能進步改革”……
賴和最看不慣匍匐在殖民者腳下苟延殘喘的順民,他在短詩《多數者》中寫道:
多數人作少數人的犧牲
拼著無價值的生命
醉迷迷呼喚不醒
試問他所處的現境
實要進取努力
為何反忍耐、緘默
使我的眼中腦際
覺比身受的更忍耐不得
看到同胞們的忍耐、緘默,比身受殖民者的欺壓更覺忍耐不得。還有一首《忙》:
在煩忙的裏頭
誰也不覺得苦痛
只有清閑著的日子
很是難過,並多失望
真麼?吾們人是當然的——
——服從地勞作嗎?
不然為什麼受這無理的束縛,至死不得解放
且也至死不敢抵抗。
這裏充滿了自責精神,坦承自己的難過和失望是由自己的服從、至死不得解放且至死不敢抵抗的行為所造成的,從中能體會出作者內心深深的痛苦之情。
他一邊痛斥卑怯者、懦者(《滅亡》),一邊熱烈贊頌敢於反抗、勇於犧牲的英雄。《覺悟下的犧牲》、《南國哀歌》滿貯激越的豪情,對被壓迫者的奮起由衷地感佩。
賴和刊登在1925年12月10日《臺灣民報》上的《覺悟下的犧牲》,雖然不是他最初的創作,但卻是他首次發表出來的作品。這首詩是針對1925年10月23日發生在彰化二林地區的蔗農事件而寫的。
1925年年初,二林蔗農不堪制糖會社愈來愈殘酷的剝削,成立了蔗農組合,團結起來,與會社交涉,提出收割前公布收購價格、與蔗農協定收購價格、過磅時會同蔗農代表、一任蔗農自由購用肥料,並公布肥料分析表等五項要求。會社方面先是虛與委蛇,後又態度蠻橫地拒絕,激起蔗農極大的憤慨。會社於10月21日著手收割原料,遭到蔗農組合的抵制。第二天,會社方面在警察和特務的簇擁下,准備強行割取。雙方小有沖突,警察拔出佩刀威脅蔗農,其中最凶惡的大石、德富兩人的刀被蔗農中幾個青年奪下。沖突也就到此為止,蔗農知道闖下了大禍——向來任打任罰的臺灣人敢於奪刀,犯了殖民者的大忌,一聲呼喊各自逃離現場,會社官員和五名警察只是受了點微傷。次日淩晨兩點,地方郡守帶警察百餘名星夜馳赴二林等地,抓捕嫌疑者八九十人之多,“其虐待淩辱、非刑毒打,真有慘絕人寰的情況”。(葉榮鐘:《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臺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8月30日出版,第579頁。)官方稱此為匪徒(抗日義軍)平定以來的第一件大事。可見,蔗農只是做了一點小小的反抗,在當局眼裏就已經是大逆不道了,他們也懂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道理吧?
事件發生的當天,賴和就寫下了這首詩,副標題是“寄二林的同志”。他悲憤莫名,為統治者的嗜血、殘暴;但又振奮無比,為他的“弱者的鬥士們”終於起來抗爭,“覺悟地提供了犧牲”。他回顧了同胞們在異族鐵蹄下的痛苦生活:
我們只是行屍,
肥肥膩膩!留待與
虎狼鷹犬充饑!
指望虎狼鷹犬們發慈悲講善心是不可能的,哭聲和眼淚打動不了他們,
弱者的哀求,
所得到的賞賜,
只是橫逆、摧殘、壓迫
弱者的勞力,
所得到的報酬,
就是嘲笑、謫罵、詰責。
既然臺灣人如此低賤地活著,他們的生命如此不值錢,那麼,就算舍棄了亦無不可。他為勇士們的受難而悄然落淚,更為他們的奮起而大聲疾呼。他充滿激情地一遍遍詠歎、謳歌這寄托著殖民地人民希望的覺醒:
唉,覺悟的犧牲!
覺悟地提供了犧牲,
我的弱者的鬥士們,
這是多麼難能!
這是多麼光榮!
詩句淺白,一氣呵成,沒有華美的詞藻,沒有複雜的技巧,然而卻蘊含著滿腔的憤怒和戰鬥的呼喚。他斬釘截鐵地肯定了起義的偉大:“使不用酬報的犧牲,轉得有多大的光榮。”所期盼的雖然沒有說出,但顯而易見的就是前僕後繼的戰鬥,是對於不公、不義作徹底抵抗的精神。從這首詩裏,讀者還能窺出殖民主義可憎的獰笑。
《南國哀歌》1931年4月發表,反映了發生在1930年底的“霧社事件”。霧社位於臺灣中部山地,所處形勢險要,風景秀麗。霧社部落是泰雅人中屬於謝塔喀群的一支,當時共有十一社,五百零八戶,兩千一百八十七人。自1897年到1911年,日寇多次血腥鎮壓不屈服的霧社,霧社人民的生命財產受到嚴重的損失。此後,近二十年裏,日本殖民資本主義勢力和政治勢力的雙重壓榨愈演愈烈,霧社人民已經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他們的婦女也成為日警以“政略結婚”日本殖民當局鼓勵警察以通婚來籠絡臺灣的“蕃族”人民,作為鞏固其殖民統治的手段,稱為“政略結婚”;當時由於這種“結婚”被騙作妾的婦女,全島有好幾千人。為名人恃勢玩弄,奸汙,又隨意拋棄,甚至拐賣為娼的對象,嚴重地傷害了霧社群眾的婚姻習慣和民族尊嚴。終於,在一次日方強迫民眾入山砍伐巨木的時候,警察的胡作非為引發了新仇舊恨,霧社人民忍無可忍,決定揭竿而起。他們完全清楚自己寡不敵眾,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但他們認識到以往的忍耐政策根本行不通,下決心與日本人同歸於盡。起義首領摩那·羅達奧對群眾莊嚴宣布:“既然我們站起來反抗,我們就必須戰到最後為止。這場戰爭,我們毫無勝利的希望,但是如果現在不起來反抗,我們的將來和我們的後代將永遠是奴隸!”轉引自王拓:《黨外的聲音》,(臺北)長橋出版社1978年9月版,第312頁。霧社十一社兩千一百八十七人中,有六社全體參加起義,人口達一千二百三十六人,其餘五社也有部分群眾參加。他們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在日寇大軍壓境的時候,有些婦女甚至壯烈自盡,以解除戰士們的後顧之憂。日本人在大炮、飛機並用的情況下,為了把起義迅速壓下去,甚至施放了國際上禁用的毒氣彈,喪盡天良地把大部分起義戰士毒死在山谷裏。經過三十六天的血戰,起義軍死傷殆盡,彈盡糧絕,可沒有一個人投降。
這段血寫的曆史,全部濃縮進賴和並不太長的詩行裏。詩歌的一開頭,他首先告訴人們起義的結局:“所有的戰士已去,只殘存些婦女小兒”,極寫犧牲的慘烈,然後探究“這天大的奇變”的起因:
人們所最珍重莫如生命,
未嘗有人敢自看輕,
這一舉會使種族滅亡
在他們當然早就看明,
但終於覺悟地走向滅亡,
這原因就不容妄測。
並非是他們野蠻無知,見著鮮紅的血就歡躍狂喜,這和往日部族之間的械鬥——“出草”是不一樣的。“出草”有殺敵的喜悅、見血的興奮、勝利的憧憬、凱旋的光榮,即便犧牲了,也是本部族的英雄。而這次,明明知道以卵擊石,有去無回,但還是義無返顧,“舉一族自願同赴滅亡,到最後亦無一人降志”。為什麼會這樣堅決地赴死,“是怎樣生竟不如其死?”賴和非常明白,是因為他們不能在別人的肆意踐踏下忍辱偷生,苦難和屈辱已使他們喪失了生的樂趣:
兄弟們到這樣時候,
還有我們生的樂趣?
生的糧食盡管豐富,
容得我們自由獵取?
已辟農場已築家室,
容得我們耕種居住?
刀槍是生活上必需的器具,
現在我們有取得的自由無?
勞總說是神聖之事,
就是牛也只能這樣驅使,
任打任踢也自忍痛,
看我們現在,比狗還輸!
我們婦女竟是消遣品,
隨他們任意侮弄蹂躪,
哪一個兒童不天真可愛,
凶惡的他們忍相虐待,
數一數我們所受痛苦,
誰都會感到無限悲哀!
與其這樣沒有價值地苟活,不如舍棄這不值錢的生命,去和敵人決一死戰;與其被異族折磨至死、羞憤而死,不如拿起刀槍為自由、為尊嚴而戰,死於血與火的複仇。賴和激情地呐喊:
兄弟們來!
來!舍此一身和他一拼,
我們處在這樣環境,
只是偷生有什麼路用,
眼前的幸福雖享不到,
也須為著子孫鬥爭。
這幾句詩意地再現了起義首領摩那·羅達奧的宣言,既是對起義者們勇敢赴義精神的尊崇、贊美、紀念,也是對全臺灣同樣處境的人民的激勵。這首詩的命運和前一首一樣,在發表時被總督府的新聞檢察機關砍去後面的二十六行,報紙上開了“天窗”。現在我們所讀到的,是編者們根據賴和的手稿補齊的。
3. “大著呼聲為這毀滅頌揚”
1931年6月,臺灣共產黨遭到鎮壓,全臺灣的政治空氣陷入空前的低潮。10月,賴和發表了他的傳世名作《低氣壓的山頂(八卦山)》,寫他登臨彰化八卦山的見聞感觸。八卦山不是一個尋常之處,它是1895年日寇在臺灣登陸後,臺灣抗日史上著名的彰化保衛戰的戰場。賴和在這個時候來此憑吊,其用意不說自明。他肯定是帶著滿心的鬱悶站在山頂,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死的顏色”:
天氣是陰沉而且灰白,
郊野又盡被霾霧充塞,
遠遠的村落人家,
辨不出有雞狗聲息;
腳底下的熱鬧城市,
也消失了喧騰市聲。
眼中的一切都現著死的顏色,
我自己也覺得呼吸要停。
啊!是不是?
世界的末日就在俄頃。
山喲水喲!樹林岩石喲!
飛的喲!走的喲!
巍峨的宮殿喲!
破漏的草屋喲!
痛苦的哀號喲!
快樂的跳舞喲!
勝利的優越者喲!
羞辱的卑弱者喲!
善的喲!惡的喲!
所有一切——生的無生,
盡包圍在唬唬風聲裏,
自然的震怒,
似要把一切都毀滅去。
這是暴風雨之前的自然界現象,更是當時臺灣社會氣氛的象征。詩人以壓抑得無以複加的情感,唱出了臺灣人民在殖民者的淫威下令人窒息的悲哀,字裏行間滿鑄著對黑暗怪誕現實的詛咒和否定。
當詩人的目光投向家鄉的田野、海面,他的情緒緩和下來:甘蔗飽漿了,稻子成熟了,“種田的兄弟們喲!/想你們鐮刀早已准備?”怒濤山般地湧起,聲浪排空,震耳欲聾,“啊!檣欹、船破,/那些討魚的人們歸來未?”自己的同胞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耕種、打魚,他們的溫飽、安全都讓人揪心。一只飛鳶翱翔雲裏,它的神態准是讓詩人想起了統治者及其鷹犬的形象,他才會有“那傲慢的睥睨,/真是無些顧忌”的表述、形容。在它的威懾下,小生靈們慌慌忙忙地奔逃、躲避,連對“自然的震怒”都“一些也不知恐懼”了。
暴風雨就要來了,世界顯得更可怕了:
雲似受到了命令,
一層一層地向中空屯積,
雲隙中幾縷光明,只剩些淡淡陰影;
日頭已失盡威光,
天容變到可怕的濃黑。
風亦具有服從的美德,
只聽到自然一叱,
就突破了樹林的屏障,
飛越過山峰的阻隔,
踢翻礙腳的甘蔗稻仔,
拔倒高樓掀去屋脊。
噓噓地開始著回旋,
唬唬地激動了一切,
這麼大的世間,
已無一塊安靜之地。
然而,就在這行將毀滅一切的暴力下面,還有屹立不倒的東西:
在這激動了的大空之下,
在這狂飆的回旋之中,
只有那人們樹立的碑石,
兀自崔嵬不動,
對著這暗黑的周圍,
放射出矜誇的金的光亮,
那座是六百九十三人之墓,
這座是銘刻著美德豐功。
這墓,埋葬著彰化保衛戰陣亡將士的忠魂;這碑,是人們為紀念這些抗日英雄而立。它們搏擊狂風,“兀自崔嵬不動”,象征著臺灣人民抗日驅虜的信念不滅。詩人在非常惡劣的現實環境下,追念三十多年前的抗日英靈,贊美為捍衛民族尊嚴視死如歸的崇高精神,既表現了他與殖民者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堅決抵抗的決心,也孕育著他對新生未來的展望——“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詩的最後部分,進入了情緒的高潮。詩人斬釘截鐵地預言了殖民統治必將滅亡之後,大聲呼喚著抵抗力量的暴風雨,蕩滌人類積惡,帶來一個新世界:
…………
我不為這破毀哀悼,
我不為這滅亡悲傷。
人類的積惡已重,
自早就該滅亡,
這冷酷的世界,
留它還有何用?
這毀滅一切的狂飆,
是何等偉大淒壯!
我獨立在狂飆之中,
張開喉嚨竭盡力量,
大著呼聲為這毀滅頌揚,
並且為那未來的不可知的
人類世界祝福。
詩裏震撼的激昂之情令人感奮,讀之仿佛能夠看到,高高的八卦山頭,陰雲密合,狂風大作,詩人獨立於狂飆回旋之中,高振雙臂激情呼喊,“大著呼聲為這毀滅頌揚”。毀滅,孕育著再生的希望。
這首詩“表達了賴和長久鬱積於心的深沉激奮的感情和雄渾堅定的氣魄。詩裏融合著一個愛國主義志士對家鄉歷史,現實和未來的複雜、深厚的激情”,(白少帆等主編:《現代臺灣文學史》,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頁。)七十多年後的今天讀起來,猶有巨大的感人力量。
二、濃濃的愛心與真誠的關懷
賴和是堅定的文化抵抗戰士,對敵人一貫是不妥協地橫眉冷對,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性情中人。他愛著國家、民族、人民,也愛著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兒、師長、朋友,乃至自己的病人。在這方面,他的新詩也有真實的展現。
他關愛自己的朋友們,他與他們志同道合,互相勉勵。《歡迎蔡陳王三先生的筵間》呼喚朋友們醒來,為促進同胞的文化向上,為把“尚閉置在真空裏”的“我可愛臺灣”解放出來而奮起,莫讓“這幾位早起來的弟兄們,/說破了唇兒,喊破了喉嚨兒”的苦心白費。《代諸同志贈林呈祿先生》與前一首意思相仿,先督促兄弟們認清臺灣人的生存現狀:“背地裏拋棄了/天賦的人權!/成日家卻做了被人/驅策的馬和牛!”疾呼:“奮起奮起!!”然後表達自己願意追隨社會運動的先鋒林呈祿先生之後,“完成我們/正當的要求”。詩人殷殷叮囑:“願先生努力加餐/保健身體/作我們的先鋒/排除前途的障礙,做成了完全的基址”。《送虛穀君之大陸》,對才華橫溢的陳虛穀贊賞有加,直言不希望他遠遊“那要將陸沉的錦繡河山”,而切盼:
——汝——早日歸來,
為同胞灑幾點熱血,
替鄉里出一臂氣力。
這才算——是
吾們莫大的事業,正當的理由。
意思是像陳虛谷這樣有作為的青年,應該以拯救同胞、造福鄉裏為自己最大的事業。詩稿上有友人的批注:“朋友相規勸,饒有古人風。”《祝吳海水君結婚》對朋友的新婚誠摯地祝福。這樁婚事非比尋常,吳海水亦是臺灣社會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他與新娘是自由戀愛而結合。賴和由衷地稱贊他們不避“俗世議論愚頑指摘/有那奮鬥的精神/堅決的毅力/始獲從舊慣的範圍裏/解脫出來”,並表達殷殷祝願:
更希望造成理想家庭
來光大新人名聲
把悲天憫人鋤強扶弱的德性
遺傳給子孫
好擴張我族的繁榮
賴和意識到這是兩個勇敢的青年鬥士的結合,體現了時代的精神,如果能發揚光大並遺傳給子孫,就能改變他所深惡痛絕的殖民地性格。所以,他的賀詩,一是朋友式的祝福,二是革命者的激勵。
賴和有一首詩《生的苦痛》表達了對病人的關懷。作為一個醫生,他常年與生老病死打交道,以他的悲憫情懷,不忍見人受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脅:
人世間
都說著生的幸福
奈多數人們
盡彀受生的束縛,這可不是社會罪惡
教士們雖贊美死的快樂
但是到了那個時候
人們已別的沒有希望了
思想至此吾不禁為人們放聲大哭。
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做醫生亦有做醫生的樂趣,《山仔腳》寫他又到了六年前行過醫的地方,道路房屋已被洪水破壞得不成樣子了,但:
有了幾家舊相識的田夫
瞪著眼兒木立相顧
似怪我長得幾莖鬚,欲認又恐誤
就是我手裏接生的孩子
見面亦解相呼
怎奈無知小狗,歡迎似的
狺狺吠出籬落,向我攔住去路,爾道可惡不可惡。
看見他手裏接生的孩子長大了,“見面亦解相呼”,心裏的喜悅溢出言外,連我們幾十年後的讀者都能感受到。
賴和是一位慈父,非常疼愛自己的兒女,視他們為自己生命的延續。他寫道:
孩子!我的乖乖!
你是生命的承續人,
你是生命的擴展者,
你一脫下胞衣,也就會,
倦來眠,饑來吃,
不管它自然的摧殘,
活活潑地日就成長,
唉!你的啼聲笑貌,
很夠使我忘盡了,
一切煩悶苦惱!
——《現代生活的片影》(節選)
他還說:
生命的燭不斷地燃著
照耀著生的光明
勿教運命的風吹息
那兒子!就是永遠的明燈
——《生命》
這種愛是無私的,不問所以,不存雜念,亦不求回報,是義務,是責任,也是本能:
孩子的可愛
就是人誰都承認
愛護孩子
原是人類的事業裏一個實在
不因為他是未來世界的主人
不因為他是生命的相續者
純然的沒有雜念在內
這就是人類的偉大
兒子的可愛
是做過父親的誰都經驗來
只是愛他的可愛
別沒有什麼期待
不望他來顯揚父母
不望他來光大門楣
卻也不曉得可愛在什麼所在
只是愛他的可愛
咳!那可愛的兒子
——《未命名(孩子的可愛)》
兒女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在父親眼裏都是可愛之極。《兒語》記錄了小兒的稚語。《兒歌》一寫小兒看別人挨罵受罰的幸災樂禍,二寫小兒騙錢買玩具的小小伎倆,三寫小兒分不出甘苦,喂牛奶喂藥水都哭。“是啊!是他不願意的啊!/可是媽的乳汁已經斷了!”父親心疼地歎道。《呆囝仔》副標題是“獻給我的小女阿玉”,用臺灣話文寫成,滿紙的輕怒薄嗔:光知道玩啦,不看顧小弟;嘴饞貪吃零食啦,總向大人討錢;愛美要穿好的啦,把粉塗抹得到處都是;還沒事總是哭啼啼的,哄也哄不住。“呆囝仔無拍勿會改變”——傻丫頭,不打你就改不了——父親怒喝,但我們聽得出來,他佯怒的假面之下是滿滿的笑意,那份愛,濃得化都化不開。
可是,命運女神是相當吝嗇的,她給人一份幸福的時候,總喜歡讓痛苦相伴。賴和一生養育了六兒三女,活下來長大成人的只有三兒一女,其餘的都在幼年時就因病夭亡了。無論作為父親還是作為醫生,他都痛感人生的失敗。作為一個父親,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兒女走向死亡而無能為力,那種痛苦用撕心裂肺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而作為一個醫生,他連自己的兒子都醫不活,還談什麼救死扶傷?他在《思兒》一詩中寫道:
每當我見到人家的小孩,
總禁不住要激起一陣陣悲哀。
噯喲!我心愛的芳兒喲!
要是你還活在這世上,
不知現在會如何地長大!
每當我見到人家的小孩,
總禁不住要使我憶起仁慈底父愛。
噯喲!我心愛的芳兒喲!
你怎麼這樣硬著心腸從爹娘的懷抱裏掙開?
任我如何呼喊,
連一些影兒也不見回來。
每當我見到人家的小孩,
更禁不住要使我聯想到過去的曆來。
噯喲!我心愛的芳兒喲!
你那憨笑的臉龐,
你那啼哭的聲音,
到現在
還曆曆地在我眼前耳畔徘徊。
唉!我心愛的芳兒喲!
你哭時的可憐,
你笑時的可愛,
雖僅僅是如曇花一現,
也永不會從我的腦裏跑開。
慈父心腸,令人歎息。
三、精神的追尋和生活的體悟
賴和的新詩,還記錄了他本人的精神追尋和生活體悟,用說理明志或借景抒情的方法寫出。前者有《寂寞的人生》、《感詩(白話)》、《破壞》、《生活》、《現代生活的片影》、《奉獻》、《希望》、《忙》、《人心》、《日傘》等,後者有《草兒》、《晚了》、《黃昏的海濱》、《秋曉的公園》。
《寂寞的人生》據推測,當寫於1923年至1924年之間,從詩中所寫看,賴和的情緒當時處於低潮,沒有像後來那樣積極投入社會運動和文化運動,但已頗受當局的注意,詩中有“可是受盡指摘的身/朋友們雖不我厭棄/帶著傳染性的危險人/自己也應來回避”一說,賴和對自己的處境和作為不滿意,他在詩中寫道:
八
數一數眼前的同志
總感不著往日的情誼
疏疏漠漠冷冷淡淡
消散了熱騰騰的和氣
九
有人跑上了東京
有人守住在家裏
京中有切磋的知己
守住家有愛的伴侶
我只孤單單在寂寞
寂寞得要死
死也尚自不忍心
也尚沒有法子
任憑寂寞的權能
好在隨意處置
利不與我往來
名不與我共處
十
慨然幾次思奮起
跑向民眾中間去
經過幾次的籌劃
總鼓不起這勇氣
空立在十字街頭
向著行人們注視
不知道路在何方,不知道與誰結伴,頗有魯迅“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的意味。這是他的社會理想暫時受挫,急於求索出路時的心態的真實流露。他不僅把自己的寂寞歸咎於外部社會,也歸咎於自身的軟弱。這絕對不是一般常人能夠做到的,許多人即便真是自己的責任,還要推卸給外界,而賴和處於那樣嚴酷的社會裏,能夠潔身自好已經是相當不容易了,若非智者和勇者決不可能有這樣的胸襟和勇氣。這一點在《感詩》中表現得更加突出:
我為什麼?
甘做那金錢奴隸
牛馬勞人
日日奔馳役使——跳不出——
十毒世界,萬惡迷津
被那名韁利鎖
梏喪了生來的美德天真!
好了今恰逢著歲星甲子
萬物更新
偷得幾日裏清福
暫作世外閑人
試浴溫泉
獨可恨!不能洗我——被——
——汙的形神——
《破壞》一詩富於哲理,述破壞與建設的辯證關係,得出“破壞是建設的成績/建設是破壞的功力”的結論,而結尾還是落到現實上去了。作者說假使他有力,就“鏟平了高山,填平了大海,/使那魑魅魍魎豺虎龍蛇無所依據,/始能夠會其有極,疏其有極,我就享受了過激危險的榮名”。矛頭所向,不言而喻。
《生活》和《現代生活的片影》對所處社會的各色人等(包括自己)的生活提出質疑:為什麼貧富不均、苦樂不勻,創造財富的勞動者憑什麼要把血汗所得,“供獻做一部的犧牲/培養它橫逆的威權/增長它凶惡的勢力”,他們自己卻“只嘗著生活的苦痛/喪盡了樂生的希望”,而那些靠著不勞而獲的物質過著奢侈淫縱生活的人,又有什麼權利“還欺著小百姓抵抗/仗著沒有出處的權威/肆意淩辱壓迫/威風地/亦自/享受著無愁與安適”?這種社會現實,使詩人“懷疑!煩悶!憤懣!不平!”他感慨自己工作繁忙,沒有時間“從事生存外的勞力”。
《希望》闡明了賴和成為詩人的目的,他希望做一個真實的詩人,表現出他自己,不是用文字來裝點門面,附庸風雅,而是“仗它來滋養我的精神/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後一句引自《論語》,天天進步的意思。
以景物描寫為主抒情言志的詩,在賴和新詩中為數不多,但這部分詩的藝術水准相當高。《草兒》寫春天來了,被牛羊踐踏過的草兒頑強地發芽,含著無限的生機,“依依地蓬蓬地——/覺悟似的發出芽來!”《黃昏的海濱》寫海上日落的壯觀,海邊入夜後的景色。《秋曉的公園》寫秋天公園裏安寧靜謐且風光美妙。《晚了》最為別致,作者哪兒都沒去,就在家中,小睡剛醒,並沒走到自然中去,卻照樣感受到了自然令人心醉的律動:
恍惚地驚開睡眼
猶似枕上聞雞
紅灼灼鐵丸似的太陽
已急促促就要沉西
遂催動了竹圍外水螺汽笛。
晚霧迷蒙
填塞了空間一切
群動暫得安歇
各爭向快樂的睡鄉
尋覓那理想中的夢境
藉他來將息片晌
這也是幾首詩中詩境最為平和、純粹的一首。《草兒》有對“踐踏”的藐視,發芽的決心,新生的祝福。《黃昏的海濱》有“忽地鼇鳴海風起/沖破了沉沉睡味”的描寫,有對“海神”“何苦把崩湃濤——/聲送到靜默人間去”的責備。《秋曉的公園》盡管是在秋景美不勝收令人陶醉的公園裏,也還不能放開“在我這多敢的哀衷,/猶有不堪撫摩的傷痛”,只不過“倒因明淨清麗的秋光,/牽惹著無限的憧憬愛戀,/得到了暫時的歡樂安慰”。只有小詩《晚了》,不含傷痛,不帶愁思,也不見悲喜,只捕捉到小憩乍醒刹那間的感受。
除了上述三大類型的詩歌外,賴和的新詩也涉及到別的內容。比如《祝南社十五周年》、《祝曉鐘的發刊》,顧名思義,屬賀詩。賴和用新詩體裁寫成的此類詩歌,都特別具有宣傳性和戰鬥性。《相思》、《相思調》是為宣傳戀愛自由而作,純用方言,另外,還有幾首諷喻詩,矛頭直指殖民統治者及其走狗。
原文出處: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5-22/46686.html
第二節 多元特征的藝術追求
2007年05月22日16:24
賴和 的新詩雖然誕生在臺灣新文學的開拓期,但已有很高的藝術成就,與豐富的思想內容相得益彰,形式與內容之間,達成了完美的結合。這是賴和新詩的特色,也是他整個文學創作的特色。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條件下,能取得這樣的成績,當然不能抹殺他的天賦,但後天的勤學苦練乃是成功的根本。這種勤學苦練源於他的內在動力:一是出於對祖國文化、文學的熱愛,二是出於對文學訴諸人的靈魂的期盼。賴和新詩在充分吸收中國傳統詩歌藝術營養的基礎上,又學習大陸五四新詩的優長,並融進新的時代要素和臺灣特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一、沉鬱悲愴與激越豪放的詩歌風格
賴和非常推崇我國詩歌史上的現實主義傳統。他曾疾呼:“現代的臺灣杜甫、放翁!請勿吝惜,把石壕吏那樣的作品,來解解小子們文學上的饑渴……”賴和《謹複某老先生》,《賴和全集》第3卷第95頁,(臺北)前衛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他的新詩正是繼承杜甫、白居易、陸遊們的詩歌精神,把“惟歌生民病”放在創作的首位。《覺悟下的犧牲》、《流離曲》、《南國哀歌》都是記錄殖民地人民苦難與鬥爭的史詩,詩人藉著娓娓的訴說,追索每一事件的起因,也頌揚了人民勇敢赴義的精神。《種田人》、《可憐的乞婦》、《新樂府》、《農民謠》、《月光》、《農民歎》、《冬到新穀收》、《溪水漲》等篇,從各種角度抒寫臺灣人民痛苦無告的生活。
這樣的內容必然要有相應的形式去表現,這就決定了賴和新詩的風格是憂憤沉鬱。他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災難,寫出了人民的憤怒,詩境深廣厚重,因此顯得特別深沉。他還寫出了殖民地不屈的意志,禮贊覺醒與反抗,態度堅定而激烈,因此,他的新詩風格也有激越的一面。格調既沉鬱,又高亢、剛健。
《覺悟下的犧牲》用沉痛的筆調,描述自己的同胞在日寇鐵蹄下掙紮的非人生活,令人一掬同情之淚。但詩的主題是歌頌被蹂躪的弱者的覺醒,詩人為他們的不畏犧牲、奮起抵抗而熱血沸騰,不由得反複吟誦:“我的弱者的鬥士們,這是多麼難能,這是多麼可貴!”語氣激昂,情緒振奮。
《流離曲》本身就是以悲慘的史實為背景:以無奈的筆觸寫“天災”,給人以恐怖感,憐憫農民生之不易,佩服他們百折不撓的生命意志;又以憤懣的筆觸寫“人禍”,天災雖可怕,尤壓不垮堅強而勤勞的農民,他們能夠在一無所有中擦乾血淚,憑著一雙手重建家園,而由殖民主義者制造的人禍,卻能把農民逼進萬劫不複的絕境。但是,賴和並沒有讓他的主人公絕望,而是寫他於痛苦中覺醒,於絕境中爆發,呐喊出聚集工農大眾、奔赴理想之鄉的心聲。沉鬱的筆調又換上昂揚旋律,在一片黑暗的底色中顯現出光明的遠景。
《南國哀歌》是弱者反抗的頌歌,全詩凝聚著臺灣人民對日本殖民主義者的深仇大恨,表現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浩然正氣。寫到山胞們屈辱的、“比狗還輸”的生活,詩人的口氣沉痛壓抑,催人淚下;而寫到他們的慷慨赴死,詩人又忍不住心潮澎湃,豪情勃發,筆底乍現明朗,催人奮進。
《低氣壓的山頂》以象征的手法控訴日本殖民主義者統治下的臺灣社會,語調淒愴而悲壯,既凸現了臺灣人被殖民統治禁錮得喘不過氣來的悲哀,又表達了詩人對罪惡現實的深惡痛絕和與之勢不兩立的決絕。然而,當詩人寫到自己挺立在狂飆回旋之中,大聲呼喚著民眾反抗力量的暴風雨,詩中又激蕩著高亢、雄渾的氣勢。
綜上所述,賴和的新詩根植於血跡斑斑的現實土壤,又響亮地應和了時代的需求,代表了臺灣新詩的方向。這就決定了,沉鬱悲愴與激越豪放是他詩歌風格的兩面,並且相當和諧地統一起來,取得完美的效果。
二、多樣化的諷刺藝術
上文說過,賴和長於諷刺藝術,這在他的小說、散文中都有相當的表現。新詩也不稍遜。這是他為人機智、生性幽默的性情所致,也是社會環境的逼迫——嚴厲的新聞檢查制度、嚴密覆蓋城鄉的警察網,都使臺灣人輕易張不得口,不得不用曲筆——所造成,更是源於詩人對殖民主義者的刻骨仇恨和極端蔑視,有時候,諷刺比怒罵更有力量,更能揭穿敵人的本質。
諷刺是賴和新詩的重要藝術特色之一,但諷刺並不是一種單一的方法,其形式是多種多樣的,賴和新詩的諷刺藝術正是如此。
其一,以寓言詩的形式,剝開敵人的畫皮。《飼狗頷下的銅牌》寫的是一塊家犬脖子上掛著的銅牌與一塊“赤銅青綬的丸章”的爭論。銅牌得意地矜誇自己的能力偉大,狗命之所以能夠保住,以免受人虐殺,都是因為有了自己這塊銅牌的保護(說明它不是一條喪家之犬)。丸章對此言之以鼻:
下賤的東西勿狂妄
珍珰珍珰珍珰
那麼樣——自誇自大
可不識人世間珍珰
有了多少人們珍珰
因為我珍珰珍珰珍珰
得到多大的榮譽光彩
那拖牛做馬的人們
始終不能得到我珍珰
眼角一睞珍珰珍珰珍珰
看得到聽得著珍珰
被虐殺的無辜珍珰
刑訊場的死屍珍珰
草原上的殘骸珍珰
雖說是死得應該
珍珰珍珰珍珰
亦為著他的衣襟上
沒有我許他佩戴珍珰
…………
1923年4月,日本皇太子裕仁來臺灣“巡幸”,給十一名為虎作倀的“禦用紳士”頒發了勳章,受勳者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奉為天大的榮耀。賴和這裏用了擬人的手法,讓勳章為殖民者及其走狗代言,自我暴露反動本質。勳章既恬不知恥又睥睨一切的自白,暗含著辛辣的諷刺。這首詩寫作時間比較早,大概寫於1923年11月,是賴和初學白話詩時的習作,藝術上還不成熟,但已有相當的力量。
《洗心館裏馴養的鳶》寫原本應該“戾天飛去/仗著健翮勁翅/出沒網弋不到的高空”的老鷹,卻不知“何事傍人家簷宇?/與雞鶩/爭那腐臭羊腸”。這老鷹不知道自己處境的可悲,還振振有詞地說那自由翱翔在天地間的同類,
豈知彼亦是弱肉強食
上違了天理,下背著人道
我欲彼洗心改過
但生來性自乖張
恐萬萬不能做到——雖然
彼飛而食肉,所得能有幾何?兩兩相衡
也自較豺狼些兒好
這可能是諷刺那些甘心為日本人豢養的“禦用紳士”們,他們早已泯滅了民族的血性,滿足地品嘗主子賜給的“腐臭羊腸”的滋味,還嘲笑堅持抵抗的同胞是“上違了天理,下背著人道”,想勸他們與自己一樣,“洗心改過”,分一點“腐臭羊腸”吃,比“飛而食肉”也差不了太多。
其二,以曲筆寫真情。由於政治環境的險惡,賴和常常不便在作品中表露真實思想,便用曲折隱晦的筆法,表達出自己的是非愛憎。比如,《藝者》:
彩雲似的舞袖,
霞綺似的裙裾,
海外奇葩饒豔質,
蓬萊仙子本多姿,
美說櫻花,
勇稱武士,
可是堂堂旭日光輝,
也隨這豔幟的飄揚,
照耀到海外去。
表面上看是在欣賞日本歌舞伎的演出,但字裏行間卻暗含著對日本人到處侵略擴張的憤怒聲討,於是,這歌舞伎之美也就不是尋常意義的美了,而用“邪惡之美”來形容是最恰當的了。詩人在這裏也不是欣賞,而是仇視,是厭惡,是鄙夷。
其三,以反語吐心聲。有時候賴和故意將是非顛倒,明明是贊成的偏偏用反對的口吻說出,明明是痛恨的又偏偏表示贊賞,《未命名(你們真是頑冥)》就是這樣。作者好像是站在統治者及其走狗的立場上,口口聲聲指責敢於反抗的民眾:
你們真是頑冥,
你們怎會這樣頑冥。
明知無可如何,
偏要把生命輕於一擲。
只是取快一時,
這樣,死原不足惜。
這樣,死原不足惜。
有誰竟會替你同情。
若果死了事也遂息,
只幾條無價值的生命,
算不得多大犧牲。
可是激蕩了社會和平
未死的人才是僥幸。
寧做太平犬,
不做亂世民。
這一句金言,
你們也應記得。
你們若安分些、勤勉些,
不也是文明政治下,
一個完全的百姓。
雖然多受幾辱罵,
多受幾下鞭打,
這是應當感謝的教訓。
料想不至骨斷皮破,
未必就忍受不住,
何用把事情弄到這樣大。
這就是嗜血者們的邏輯,殺人無算,還裝出一副狼外婆的嘴臉,把責任推到被殺者、被虐者身上,讓百姓安於狗一樣的生活與地位,而不要起來為做人而鬥爭。其中,“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民”一句,是禦用紳士辜顯榮的原話,他曾親到臺灣文化協會演說,公開提出這一主張。在他這樣的順民——奴才眼裏,民眾的反抗當然是大逆不道了,被殺被剮都是自找的。詩人模仿他一類人的腔調說話,從而將其冷血與卑劣的本質暴露無遺。
三、已臻成熟的詩歌技巧
賴和新詩雖然還處於臺灣新詩的發軔階段,但在技巧上已較為成熟,這得益於他的古典詩詞修養,也來源於他的勇於接受並刻苦學習新知識的努力。他最常用的藝術手法有:
一是象征、比喻、借代等手法的嫻熟運用。賴和最擅長用自然景物象征社會狀況,如《歡迎蔡陳王三先生的筵間》中有:
唉!太陽高起來了,
氣壓變動了,物質膨脹了,
真空的瓶兒微微地破裂了,
快快醒罷,不可貪眠了。
這幾句是描寫清晨景象,很貼切,但又象征著被禁錮在殖民者鐵掌中的臺灣社會,已在世界新潮流的沖擊下,有了松動、改變的跡象。其中,“真空的瓶兒”象征封閉的臺灣,“新鮮的氣流”象征新思想。《草兒》一詩,用“被牛羊踐踏過的草兒”,頑強地、含著無限生機地發芽成長,象征被侮辱被損害的臺灣人民決不會屈服,生命不息,抵抗的決心不變。《低氣壓的山頂》用“低氣壓”象征白色恐怖籠罩著的社會氛圍,用暴風雨象征著革命力量,用“人們樹立的碑石”象征臺灣人民前僕後繼的堅強意志。
比喻用得也很貼切,如用“馴養的鳶”暗喻“禦用紳士”(《洗心館裏馴養的鳶》),用“永遠的明燈”比喻兒子(《生命》),用“如屠場之羊、砧上之魚,/絕望地任人屠殺”,比喻農民與統治者的關係(《流離曲》)。較為特別的是《日傘》:
炎天下的行人
把日傘高高擎起
遮住酷烈的直射光線
安然地闊步行去
在生的長途上
多數的人們赤條條
略無遮庇
可是火熱的日輪
紅赫赫高懸頭上
要有什麼去處能容我暫避
詩的第一節是自然意義上的日光,人們在烈日下,打把陽傘就能遮住強光,安然行走。第二節的意思比較隱晦,但仍然可以分辨出這裏“火熱的日輪”是日本殖民者的隱喻,所以詩人才有“紅赫赫高懸頭上/要有什麼去處能容我暫避”之歎。
借代的例子有《飼狗頷下的銅牌》中,用“赤銅青綬的丸章”指代殖民者及其走狗;《流離曲》中,用旗子指代革命;《低氣壓的山頂》中,用墓和墓碑指代抗日武裝鬥爭,等等。
二是多用相反的事物或意境構成對比互襯,從而使所寫對象本質深現,給讀者留下更鮮明、強烈的印象。
《低氣壓的山頂》,作者描繪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巍峨的宮殿喲!
破漏的草屋喲!
痛苦的哀號喲!
快樂的跳舞喲!
勝利的優越者喲!
羞辱的卑弱者喲!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被包圍在暴風雨前的“唬唬的風聲”裏。詩人通過對比揭示了這世界的不合理性,並預言這世界必然滅亡的前景——“自然的震怒,/似要把一切都毀滅去”。
《生與死》中寫道:
有苦樂懸殊的業佃,
有鬥爭不息的勞資;
有築路的夫役,
有汽車中的紳士;
有衣錦的貴婦,
有織機畔的女子。
詩人認為這不是命運所注定,也不是勤怠所由判,而是社會的不合理。他呼籲“血性的男兒”,既然活在世上,就要忍受所有的痛苦,去爭取人生的幸福,決不能“供獻自己去做犧牲”——甘願為別人賣命,更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要為正義而獻身,“死到銃劍之中”。這裏不光有兩種生命狀態的對比,還有兩種人生態度的對比。對比手法在賴和新詩中應用廣泛,這裏就不再一一舉例。
三是意境鮮活,語言凝練、形象、生動,而且針對不同的讀者對象使用不同的語言。
《流離曲》中描寫洪水襲來、生靈陷入滅頂之災時的慘象:
澎澎!湃湃!
窸窸!窣窣!
澎湃的真像把海吹來,
窸窸地甚欲並山卷去,
溪水也已高高漲起,
森茫茫一望無際。
猛雨更挾著怒風,
滾滾地波浪掀空
驚懼、匆惶、走、藏、
呼兒、喚女、喊父、呼娘、
牛嘶、狗嗥、
混作一片驚呼慘哭,
奏成悲痛酸淒的葬曲,
覺得此世界的毀滅,
就在這一瞬中。
這樣的文字表現功力,放在中國大陸同時代的詩人中毫不遜色,即使今天兩岸的詩歌,文字技巧不可謂不高,這派那派層出不窮,也未必能表現得這麼貼切逼真。
賴和比較多用擬聲詞,如上面的“澎澎!湃湃!窸窸!窣窣”,形象又逼真地把天災降臨時的恐怖場面展現出來。《飼狗頷下的銅牌》用“丁丁冬冬丁冬”模擬狗脖子底下銅牌發出的聲響,而用“珍珰珍珰珍珰”虛擬人脖子上青銅勳章發出的碰撞聲,兩者何其相似——都是被人豢養的、有主子的畜牲的標志。人與狗的地位相同,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炫耀地“珍珰”作響,這就入木三分地譏諷並痛斥了這些出賣靈魂的漢奸走狗。《祝曉鐘的發刊》每小節開頭都是“空空空空”為首句,這是模擬鐘聲,有喚醒民眾之意。
賴和新詩是有針對性地使用語言,寫自己心情的、寫給朋友的、譏諷政敵的,語言比較雅致、含蓄,長短句交錯,變化頗多,而寫給下層人民的就非常通俗,純用民歌體,句子比較整齊,讀來琅琅上口,如《農民謠》、《農民歎》、《種田人》、《不是》等。
四是排比、反複手法的運用,使詩的感情強烈,氣氛濃鬱,富有音樂美。
如上文所舉《生活》中的“一天天白雲似的閑著/雷霹靂似的憤怒著”六句,就是很有氣勢的排比句,被詩友批作“神來之筆”。(《賴和全集》第2卷第40頁,(臺北)前衛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覺悟下的犧牲》反複吟誦“覺悟下的犧牲”、“覺悟地提供了犧牲”、“這是多麼難能”、“這是多麼光榮”等句,足顯詩人激動、崇敬之情。《思兒》中,“噯喲!我心愛的芳兒喲”一句反複出現,給人一種呼天搶地痛徹肺腑之感。
賴和的新詩創作,誕生於日本殖民者殘暴統治下的臺灣社會,融進了血淚斑斑的人民苦難。在巨大的存亡威脅之下,他大義凜然地向敵人擲出一根根匕首和投槍,無所畏懼地大聲頌揚民族的抗日鬥爭,給痛苦中掙紮的民眾以力量,鼓勵他們奮起抵抗;同時,還給發展中的臺灣新文學指明了路向,做出了榜樣。賴和的新詩是不朽的,他的高風亮節和他文學探索將永遠銘刻在臺灣新詩乃至中國新詩的豐碑之上。
原文出處: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5-22/46685.html
引申閱讀:臺灣新文學之父賴和
低氣壓的山頂
天色是陰沉而且灰白,
郊野又盡被霾霧充塞。
遠遠地村落人家,
辨不出有雞狗聲息;
腳底下的熱鬧城市,
也消失了喧騰市聲。
眼中一切都現著死的顏色,
我自己也覺得呼吸要停。
啊!是不是?
世界的末日就在俄頃。
山喲水喲!樹林岩石喲!
飛的喲!走的喲!
巍蛾的宮殿喲!
破陋的草屋喲!
痛苦的哀號喲!
快樂的跳舞喲!
勝利的優越者喲!
羞辱的卑弱者喲!
善的喲!惡的喲!
所有一切--生的無生,
盡包圍在唬唬風聲裡,
自然的震怒,
似要把一切都毀滅去。
壙漠漠的園圃,
一疊疊綠浪翻飛,
啊!這是飽漿的甘蔗。
平漫漫的田疇,
一層層金波湧起,
啊!那是成熟的稻仔。
種田的兄弟們喲!
想你們鐮刀早已準備?
廣闊的海洋之上,
雪山般的怒濤,
一座一座掀起碰碎,
那聲浪直衝破重疊空氣,
震撼我聾去了的雙耳。
啊!檣欹、船破,
那些討魚的人們歸來未?
一隻飛鳶翱翔雲裡,
似要將牠健翼戰風一試,
投入風的旋渦之中,
只見牠把兩翼略一斜欹,
便再高高地衝上飛去,
那傲慢的睥睨,
真是無些顧忌。
樹林中一隻小鳥,
忽地斂著雙翼投入草裡,
驚起了一匹白兔,
慌慌忙忙、跳跳躍躍,
似迷失了逃生去處,
在死的威脅之前,
鳶的嘴爪之下,
對著這自然的震怒,
一些也不知恐懼。
自然的震怒尚猶未息,
不斷地在呼呼叱叱。
雲似受到了命令,
層一層地向中空屯積,
雲隙中幾縷光明,
只剩些淡淡陰影;
日頭已失盡威光,
天容變到可怕地濃黑。
風亦具有服從的美德,
只聽到自然一叱,
就突破了樹林的屏障,
飛越過山峰的阻隔,
踢翻礙腳的甘蔗稻仔,
拔倒高樓掀去屋脊。
噓噓地開始著迴旋,
唬唬地激動了一切,
這麼大的世間,
已無一塊安靜之地。
在這激動了的大空之下,
在這狂飆的迴旋之中,
只有那人們樹立的碑石,
兀自崔嵬不動,
對著這暗黑的周圍,
放射出矜誇的金的亮光,
那座是六百九十三人之墓,
這座是銘刻著美德豐功。
雲又聚得更厚,
風也吼得更凶。
自然的震怒來得更甚,
空間的暗黑變得更濃,
世界已要破毀,
人類已要滅亡,
我不為這破毀哀悼,
我不為這滅亡悲傷。
人類的積惡已重,
自早就該滅亡,
這冷酷的世界,
留它還有何用?
這毀滅一切的狂飆,
是何等偉大淒壯!
我獨立在狂飆之中,
張開喉嚨竭盡力量,
大著呼聲為這毀滅頌揚,
併且為那未來的不可知的
人類世界祝福。
作於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
原載於「台灣新民報」三八八號
一九三一年十月三十一日
http://www.laiho.org.tw/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task=view&id=24&Itemid=44
引申閱讀:賴和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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