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由女兒扶著進入診間，頭部有一個今早跌跤造成的傷口，她的問題是雙腳膝蓋的退化性關節炎，膝部疼痛、雙腳無力，頭痛、頭暈，病史有一點血壓高，但是都沒有規則地服藥。這些話都由著她女兒敘述，阿婆始終不發一言，幾年來，她來過門診幾次，今天，我忽然發現她特別蒼老，比半年甚至一年前差好多，近八十歲了，臉上滿佈皺紋是意料中事，額頭的皺紋鏤得更深, 她的眉宇之間，也就是我們中醫所稱的「印堂」穴，幾乎擠成一塊，她無力地軟趴著腰，苦著臉悶著頭，好像在默默抗議。

「婆婆，您不喜歡林醫師嗎?怎麼不理我?」，老人家常常像小孩，我逗著她。

「寂寞啦!」她突然迸出聲，然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有啦，我每天和媽媽住在一起，為了媽媽，我還辭去了工作。」我轉身面向女兒，她知道我的想法，馬上辯解道。

醫師是最貼近「生老病死」的行業，可以看盡人生百態。回想起我的醫者之路，執業婦產科的時候，迎接過數以萬計的新生兒，也的確分享了無數的新生命的喜悅。作家醫科的時候，老人醫學則是家醫科醫師主要的工作範圍，我也傾聽過許多長者的心事。很多年前，有位老人家曾留下一句有意思的話，「林醫師，你現在還年輕，有一天你也會老，那個時候你才會真正了解年老被病痛折磨的苦。」

老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境呢?不是像張孝祥的「西江月」所說的「世事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嗎?個性上的稜角銳角也慢慢地磨鈍了，不會如昔激越；平靜的心不會動不動就起漣漪吧。面對病痛的來襲，更要懷抱感恩的心，感謝老天爺提醒自己要更注重健康；當然也要準備一些退休金，在經濟上不要拖累兒女。我喜歡看到一些老人家，也許是生平經過大風大浪的洗禮，老來時，臉上呈現一副滿足安詳的表情，並且樂於助人、對人事物都懷抱感恩的心。

臺灣人的學校教育及家庭教育中，從來沒有人教我們如何和自己相處，要如何忍受寂寞，甚至「享受寂寞」。

我始終相信，人的內心中，有一塊幽微的地方，平常或許不察覺它的存在，在適當的時候，它就會翻騰出來提醒自己，那種孤單，那種寂寞，是必須要自己一個人去面對的，即令最親蜜的伴侶或家人都進不來這塊神聖之地，遑論和你一起分擔。

我幫阿婆頭上的傷口塗上優碘藥水，並請她女兒注意跌跤後二十四小時內是否有任何神經學上的變化，比方說，手腳突然出現異常的無力、口齒不清等等，至於她退化性關節炎的膝部疼痛、因為按照痛點理論，局部的疼痛只是一個「果」，治病要找疾病的「因」，所以，不宜在局部膝蓋作手法或處理，我往上方尋找，果然在臀部找到清楚的痛點，將痛點揉開之後，病人的疼痛馬上緩解一半以上。身体生理的疼痛，我很有把握能立刻馬上緩解，幾乎比西醫打止痛針還快，可是她的心理上的孤寂啊，就不是我能夠處理的，話說回來，即令女兒二十四小時都陪在身邊，就能完全緩解嗎?我看也是不能。

阿婆走了之後，她的那聲「寂寞啊」的喟歎，好像又從天上空靈地向我耳際傳來，真的，在內心的最深處，有一塊最軟弱的地方，別人都幫不上忙，我們一定自己要學習站立起來。

有天，我也變老朽了，我也可能變成獨居老人，我一定不要和兒女住在一起，我會放他們遠走高飛，讓他們去圓滿他們自己的人生。我不會告訴他們我必然的孤單寂寞，因為，我會害怕這會絆住他們的腳步，讓他們走不開、跑不遠。

他們來探視我的時候，我一定會表現得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我一定要等到兒女離開後才讓眼淚流下來，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