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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7 22:15:52瀏覽520|回應0|推薦4 | |
微風徐徐,若輕搖靜潭的槳撥出漣漪,我蹲踞溝邊回想畢業典禮前後的種種,然後拿出獎狀看那圈燙金滾邊和大大紅印,隱約看到趙老師贏弱的身體,祺的紅潤臉龐,以及外雙溪畔無憂無慮的笑聲,我知道這張獎狀是僅有的,最後的童年回憶,所以決定私下保留,而且不管到哪裡都要帶在身邊。 一團蘆葦絮忽然讓風拂起,滿天白絮在頭頂悠悠蕩蕩,有的很快落地,有的飄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我知道它們會選個喜歡的土地停佇,努力發芽茁壯,長出新的茂盛的蘆葦叢,然後蘆葦絮再被風吹起,再被帶向遠方,一段一段延續屬於它們的生命;或許我也會如此,從一個地方飄向另一個地方,直到有一天,再也離不開自己。 正當置身滿天飛舞的雪花團時,我忽然嗅到濃郁又奇特的香味,那是我從未嗅聞的氣味,宛如驟雨後的落葉深院。我好奇的起身尋找,聞聞田埂邊的小野菊,嗅嗅長莖交橫的蘆葦花,最後在溝邊泥地發現一叢翠綠草莖,綠莖略比人高,葉子細長卻比芒草寬,我知道芒草不會抽出翠綠花苞,不會釋放無以言喻的香味。它幾乎掩蓋所有氣味,包括圳溝微微的爛泥味,傾倒水裡腐爛的朽木味,陽光蒸騰花草的清新味,身上卡其布發出的汗水味,更不會綻放獨特的白色花朵,像一隻隻白色蝴蝶停在綠苞顫動薄薄的白色翅膀。我摘下一朵白色花朵,搜遍腦庫仍想不出它的名字,但我喜歡它從爛泥開出美麗花瓣,吸取臭水卻釋放濃郁芬芳,所以決定叫它白色蝴蝶花。我小心翼翼將它收在捲成圓筒狀的獎狀裡,怕這隻白色蝴蝶忽然活了過來,翩翩從我手中飛向天空。 回家後我沒有提到市長獎的事,反倒急忙拿出白色蝴蝶花,將它捻在指間,擺出有生命般的形態,然後興奮的拿到母親面前。 「阿母,這是啥米花?真香!」 母親沒有回答,也沒有多看一眼白白色蝴蝶,她忙著將我的衣服放到背包,那個背包平常都塞在衣櫃,只有遠足時才會出現,幾年來我和弟弟輪流使用,今天不是遠足的日子,它的出現讓我微微愣住,但時間很短,因為我知道它為何會出現。 「慶舅馬上就要來接你,還不趕緊去換衫?」母親似乎意識到什麼,愣了一下,看看我,然後說:「我看免換,你也沒啥米衫,就穿這身去就好。」 幾天前母親在屋頂收衣服時把我叫上去,那晚月亮特別皎潔,天空沒有多餘的雲,很多星星綴在廣裘黑幕上。透著月光,我看見母親沈鬱的臉龐。從小就明白家裡的經濟狀況,夏天時父親沿街賣冰淇淋,冬天改賣香腸,微薄收入很難支撐一家五口開銷,母親為了補貼家用到一家公司幫人洗衣服,早晨我和母親一起出門,放學後母親尚未回家,所以我放學第一件事是洗米煮飯和煮菜,招呼弟妹洗澡作功課,懂事後的童年生活就是如此,重複循環,幸福快樂對我來說只是童話故事,正如母親所說,父親沒有傲人城堡,甚至連幾畝薄田也沒有,所以窮人家的長子必須幫忙照顧弟妹和做家事,不要相信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只有賣火柴的小女孩最是真實。我當然希望和同伴打鬧嬉戲,玩騎馬打仗捉迷藏,扮演英雄殺得天昏地暗,但當我做完家事寫完功課後,街上早已空無一人,只能蹲在路燈下等候,等候某人突然路過,告訴我今天玩些什麼,誰是今天的英雄,誰和誰又發生什麼事,然後帶著羨慕和落寞心情回家,只有週日母親放假,而且不必幫父親看顧生意時才能和萬外出,可惜那種機會很少,少到可以用十根手指頭計算,所以有時我會興起離家出走的念頭,因為我想,流浪天涯至少不用孤單單蹲在路燈下。 那晚母親特別溫柔,呼吸也比平時平緩,她將我攬入懷裡,手指撥弄我的頭髮,有時也會滑過臉龐。兩人沈默許久後,母親問我是不是很懂事,我懵懵懂懂的點頭,還來不及思考那雙沈鬱眼睛,母親便用幾近嘆息的聲音說,家裡的經濟不能負擔我繼續升學,而且念太多書沒什麼用,早點學會技能比較重要,有一技之長到老都可用,所以她拜託慶舅讓我到工廠當學徒,要我用心學習,熬過三年四個月就能當師傅賺更多錢。當時我有些驚慌失措,恐懼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進入社會,也害怕不能繼續唸書,那是我夢寐以求的願望,不止一次同萬與祺勾勒,什麼時候在圖書館準備聯考,考高中考大學,以後要不要出國唸書,去美國好還是英國好,如今願望卻讓母親柔軟的手指捻斷,我感到驚慌與失望,仰頭告訴母親喜歡唸書不喜歡工作,母親笑著說,工作時也可以唸書,她特別交代慶舅讓我念夜間部,同樣可以往上念到想要的大學或更高。我很相信母親的話,並覺得可以賺錢又能唸書真好,所以立刻答應母親的提議。母親說畢業後慶舅就會來接我,工廠離家很遠,火車要坐很久,還要穿過很多山洞,回頭再也看不到家裡的一磚一木,只有長假時才能回家團圓,她叮嚀我要聽慶舅和師傅的話,好好照顧自己,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忍耐,熬過三年四個月就能出人頭地。我點頭答應,心中掛念的是夜間部。 原本以為幾天後才會去工廠,沒想到畢業典禮才剛結束就要被接走,我有些錯愕,卻必須遵從母親的話,於是默默轉身,將幾件想帶走東西塞到背包,白色蝴蝶花並沒有丟棄,我將它攤平夾在字典,希望有一天能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帶字典是認為每個人隨時都需要查詢,所以我覺得應該帶著它以備不時之需。 剛收拾完東西慶舅就已上門,母親招呼他喝茶休息,慶舅只坐一下閒聊,母親免不了說我年紀小不懂事,拜託慶舅多多照顧之類。其實我不是故意偷聽,而是剛好站在窗前看街上的同伴嬉戲,當時很希望有人跑過來找我說話,我會告訴他即將遠離大家去陌生的地方,而且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可惜沒有人注意窗前有雙茫然孤單的眼睛。 沒多久慶舅對母親說買了來回票要趕火車,於是,畢業典禮回家不到一小時,我就被慶舅牽著手離開家門,連弟妹和父親的面都來不及見,也來不及和所有認識的人道別,記得當時我邊走邊回頭,始終沒看到母親站在家門口,我不知道她為何沒有站在門口,只知道慶舅的手越來越用力,斑駁的家門越來越遠,我的雙眼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眼前一片蒼茫,終於,再也看不到從小長大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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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