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被動斟幾喝酒，應付友人嬉鬧玩樂，我和夢沒有任何互動，彷彿兩個陌生人硬被湊成一對，然後很尷尬的坐在角落。本想問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也想握住那雙纖細的手，但最後還是沒有那麼做，因為覺得所有動作和問候毫無意義又多餘，所以我只是靜靜睇著她，看那頭被髮膠固定的髮，有小亮片的頰，以及口紅剝落的唇；夢也沒有問我什麼，而且收斂輕挑形骸，像隻溫馴白兔窩在一旁舔舐前足，如同當年抱著我痛哭後的單純秀氣。

　　「幾點下班？」

　　「可以走了。」

　　「等下我在門口等妳。」

　　酒酣耳熱，幾番起鬨胡鬧，有人提議換個地方再喝，我順勢表明要先行離開，大概是我不擅在這種場合玩樂，所以沒有人反對，但在門口道別時，其實已有人醉的踉踉蹌蹌需要人扶持，讓我為男人感到悲哀，明明已經神智不清還要逞強續攤，真搞不懂倒底是為了可笑自尊還是家裡沒有溫暖？但那些都與我無關，一一道別後，我坐在騎樓下的機車等候，大約等了十幾分鐘終於看到夢從酒店門口走出來，走過幾間已關門的商店，然後轉入一條小防火巷內，我知道她要做什麼，連忙趕過去制止。

　　「妳不需要這樣。」

　　「沒關係，我不想讓你聞到太濃的酒味。」

　　「不要，真的不要。」夢抬頭微笑，笑容卻讓人心疼，我堅持她不能再用手指把酒嘔出，她微愣了一下，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用牙齒咬住下唇。

　　跨上機車後，夢立刻環抱我的腰，再把頭貼在背上，我們都喜歡這種親暱幸福的感覺，兩顆心再度貼得如此近，近到可以知覺對方情緒，一如纏綿那晚的感動。夜風沁涼，耳邊呼呼風聲宛如遠方音籟歌頌重逢的喜悅，儘管只是偶然邂逅的喜悅，我們卻寧願相信其中包涵天神的祝福與關愛，所以夢更用力的抱住我，彷彿要鑽入我的身體。

　　月亮在大樓頂端默默凝望，那裡有雲盤旋，樣子像豎琴，我想起奧菲斯喪妻後每天用七弦琴抒發情緒，悲傷樂音讓山中精靈和天使落淚，冥王也深受感動，答應讓他渡過苦惱河，將尤莉緹帶回人間，條件是回到人間前奧菲斯不能回頭看，途中奧菲斯擔心尤莉緹沒能跟上，忍不住回頭，卻看到尤莉緹掛著兩行淚向他道別，然後再度被冥王帶走；所以我也不敢回頭，怕夢會因此消失，或變成石頭。

　　愛河依舊光影嶙峋波光蕩漾，出海口的鹹風黏在身上，夜已深，除了幾位窩在椅子上的遊民和流浪貓狗一片寂靜，夢也一如過往默默跟在後面，我擔心酒精影響她的行動力，幾度回頭總見她低著頭念念有詞，細聽才能知道她正在數數。

　　「數什麼？」

　　「數和你一共走了幾步路。」

　　儘管臉上的妝依舊濃豔，我卻再度看到沒有脂粉味的笑容，來自於純真與無邪，信賴與放鬆的自然表情，我喜歡從前的夢，那份每個女人都該有的幸福與溫柔，她的生命過程太苦，所以我默默祈禱短暫片刻能化成永恆，讓她不那麼苦，那麼悲，可惜命運如此可悲又可惡，祈禱的事情往往不能實現，於是我放慢腳步，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的顫抖，以及和河面一樣嶙峋的眼波。

　　「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我們故意不互相探詢這些年來彼此的種種，因為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就算聽了頂多剩下嘆息，而且我知道夢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至今未變，否則就不會在酒店相遇，既然如此，過去幾年的生活我怎忍心詢問？更不想讓自己的心劇烈絞痛。

　　「如果有來生，而且可以選擇，你要當男生還是女生？」

　　「如果有來生……如果………」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有點錯愕，腦裡迅速回顧所經歷的種種，再以今生期盼來生，最後我竟發現自己無法選擇。「如果有來生，我不想當男生或女生，我想當一顆石頭，一顆臥在溪畔，每天仰望蒼穹的石頭。」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當人太苦，必須承受無盡的悲歡離合，石頭沒有這些困擾，每天臥在溪畔望蒼穹。我只是不小心墜落凡塵，有一天，所有人都將忘記我，石頭不會被記住，也不會被忘記。」

　　「你錯了，不管經過多久，我還是會記得你，記得你每天在酒店門口等候，記得你守在床邊到天亮，記得你的好，也記得你對我的關心和付出，這些都是很美好的回憶，可惜今生不會再重來一次，所以下輩子我不准你變成石頭，因為下輩子我還要當女生，而且我會好好選個人家投胎，也許是書香世家，不必萬貫家財掌上明珠，只要能無所牽掛的愛你。」

　　夢說得一派輕鬆，表情也似月光燦爛，但語調卻充滿悲涼，聽得出來她仍在意自己的身份和過去，本想勸她不需貶值自己，人或許不可抗拒環境和與生俱來的條件，但絕對能在有限空間中找到出路，天神關上這扇門不僅會留一扇窗，還會留另一道門，重點是必須伸手將那扇門打開並走出去，而不是驚慌失措或留戀狹隘的窗外景致，但這些話也只是想想而已，因為我知道夢還聽不進去。

　　「如果有機會長久相處，妳會發現我沒有妳想的那麼好。」夢嫣然微笑，斐紅臉頰反射月光，說了句好不好她知道，然後跨步坐上石椅望向河面，我也坐在一起同觀看嶙峋波光，幾分鐘後才有所感的說：「我不知道這些年妳怎麼過，看到妳還是很高興，別人可能很難接受妳的價值觀，至少妳正為自己的目標奮鬥，或許妳走得很辛苦，過程也不是想像中美麗，總比渾渾噩噩的人好，所以我還是為妳感到開心。」

　　「人生在世有什麼值得開心？好像沒有，我想不出來，想不出來………」

　　夢囈語般重複最後一句，我竟語塞無法接話，只能讓想不出來在腦中迴盪，記得老師父曾經說過，對很多人來說人生確實是一場苦厄，而世上的道德觀是生活平順的人有能力遵守，處於苦厄的人不是不想遵守，而是不能，未曾經歷的人沒有資格評論他人，我無法體會夢一生的經歷，沒有資格下任何評論。

　　「該走了，知道你過得很好這樣就夠了。」

　　本來以為會坐到天亮，所以夢急於離開讓我有點錯愕，我試著留夢多聊一會兒，她卻已經起身走向機車，雖然仍舊搖晃不穩，步履卻顯得急促，我不知道她在趕什麼，只能跟在身邊防止她跌倒。

　　「可以吻我嗎？」

　　走到機車旁，夢突然轉身，雙眼泛著淚光，我伸手拂去被風吹亂的髮，用手背觸感微熱的臉頰，用指腹在軟軟的唇上來回撫摸，然後將唇貼在她的額頭，順著眉心吻去眼眶裡的水，將微鹹液體吞進喉嚨，再沿著鼻梁親吻臉龐，最後很用力的吸吮她的唇，很用力很用力，路上偶有車燈經過，我們仍緊緊抱在一起，彷彿要將彼此靈魂吸到體內，直到一百個世紀後才分離。

　　「謝謝，載我回去酒店就可以。」

　　夢在后座依舊把頭貼在我的頸邊，我有點分不清楚是呼嘯的風還是她的喘息，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相黏，過了這秒一切變成回憶。

　　「不管經過多久，也不管發生什麼事，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愛你，一直都愛你。」

　　雖然夢的情話企圖從耳朵鑽入心窩，卻立刻被風帶走，我想留也留不住，只能裝作沒聽到，卻感到心頭一陣酸楚，眼前景象開始有點朦朧。

　　回到酒店門口後夢立刻跳下車，沒有向我道別匆乎乎的向前走去，我才發現那裡停了一輛進口轎車，車門邊站了一位西裝的中年人，他沒有多看我，只是對夢微笑，我不知道夢是什麼表情，只在他們上車後，看到夢揮動手指向我道別，隱約有兩行淚簌簌地從眼角滑落，彷彿叮嚀我下輩子不可以當石頭。

　　我坐在機車上茫然無語，心有點痛，不是心痛她坐上進口高級轎車，而是恨自己竟然無法給她來世的承諾，只能眼睜睜看轎車逐漸遠去。

　　那天後再也沒有看過夢，也沒有她的消息，時至今日，每當走在愛河畔總會想起夢的種種，並想起她倚在肩膀輕哼的那首歌：「南都，更深，歌聲滿街頂，冬天，風搖，酒館繡中登，姑娘溫酒，等君來打冷……啊～愛情愛情，可比紙雲煙………」想著想著，總會看著嶙峋波光發呆，然後在心裡輕輕呼喚：

　　「夢，這些年來妳好不好？可曾記得南都夜曲曾經那樣的，那樣的令人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