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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的島嶼(50)
2009/07/18 01:50:03瀏覽573|回應0|推薦4

  我不想獨領風騷,也不想在當時舉行獨奏會,所以彈奏完「卡農」後就婉拒所有再來一首的要求,畢竟那是屬於眾人的夜,誰都不能佔為己有。沒了音樂大家又開始三兩成群聊天,有些累了,提早回營帳休息。我放下吉他走到溪畔,就著月光選塊乾石頭坐下來看粼粼波光,聽潺潺流水聲從左耳穿過右耳,從右耳穿過心臟。

  「你吉他彈得真好,一定下過很多苦心。」

  轉頭看到甜美笑容會使人開心,並立即回報禮貌性的微笑,但那時我根本做不出驚訝以外的表情,因為懂事以來第一次發現,一個人在月光下竟然可以如此美麗,宛如飛舞彩衣下凡的仙女,周遭空氣也被感染得彷如幻境;但我驚訝的不是那股脫俗靈氣,而是怦然心動的感覺,並迅速回想自己多久未曾如此顫動,過往一幕幕從腦中倏過,是夢嗎?沒有,菁嗎?不是,最後我終於明白,怦然心動的感覺是和妹在梅花湖畔初吻的瞬間,那種全身毛細孔擴張,心跳加速,血液如江水奔騰的迷眩感。

  「是下了一些苦心。」我的語調僵硬,而且有些遲疑,不是受到卉的顰笑影響,而是有股莫名騷動令我不安,甚至覺得騷動會延續到地老洪荒。

  「我可以坐下嗎?」

  剛開始沒有共同話題,所以我們只是靜看遠方山脈稜線,聽聽溪水沖擊石頭的聲音,而且盡避免注視對方,就算不經意交集也會用微笑化解尷尬,但夜的呼吸太均勻,月光柔的像團霧,容易讓人迷醉,以為身在美麗故事裡。

  「好寧靜,靜得好像躺在雲朵上,空氣清新的像天堂。」卉捲起褲管把腳伸進溪水裡,雖然月光不是太陽,就著朦朧光線仍可看見白晰細緻的肌膚,尤其水珠黏在腿上時,宛如一顆顆發亮的珍珠。

  「你常參加這種活動?」

  「最近才參加,以前幾乎躲在家裡。」

  「那你很孤僻喔!」

  卉笑得有點俏皮,我注意到她的牙齒很白很整齊,在紅潤雙唇間忽隱忽現,好像經過藝術家特意雕刻塑造。

  「妳的牙齒是我見過最白最美最整齊。」

  「謝謝,但是我沒有戴過牙套喔!是天生一口好牙。」

  於是我們從牙齒聊到皎潔的光,從月亮聊到天堂,從懷念的人聊到夢想,從漫無目標聊到彼此,也因此知道卉的家世不凡,父母都在大學任教,哥哥是管弦樂團指揮,姊姊在維也納修大提琴,幾個月後她也要去巴黎讀藝術和文學,本來應該專心準備,卻被同學拉來參加露營。我笑著說難怪氣質出眾,原來是受到藝文氣息和家庭薰陶。卉說她從小喜歡藝術與文學,多年前就想去巴黎,去羅浮宮看蒙娜麗莎和勝利女神像,在凱旋門下仰望天空,漫步塞納河畔享受霧氣朦朧。說話時她的睫毛輕輕眨動,搧出內心裡的夢想,不禁使人以為面前這條就是塞納河,耳邊吹的是阿爾卑斯山來的風,但我還是立刻回到現實,說自己只能坐在西子灣聽海浪輕拍堤岸,走在愛河畔吸有點鹹腥的風,我們活在不同世界,她是花叢裡震動小小翅膀的精靈,或許還拿著一根仙女棒,我比較像浪跡天涯的貓,每天為了食物和慵懶孤僻遊蕩,在天神醉酒時,偶然邂逅在今晚,否則兩條平行線怎樣也不可能交集。

  老師父說每個人的命不同,不需要欣羨別人,因為不同命有不同困擾,重要的是認命,認命後才能怡然自得,然後在屬於自己的命運裡創造奇蹟。但是話雖然這麼說,我還是對卉說能完成夢想真好,很多人窮其一生可能連邊都摸不到。卉說每個人都有機會完成夢想,我也可以走在塞納河畔,只要我願意,我想。她燦開笑容,問我夢想是什麼,我竟頓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從沒想過自己的夢想是什麼。

  我的夢想是什麼呢?看著粼粼波光和已經降到山巔的月亮,不禁回想一路走過的路,過程雖然精彩,卻滿佈荊棘尖石。我想念蓮姊溫暖的胸脯,妹的溫柔手指,苗圃的寧靜,菁的嬌弱,夢的酒精,卻從未想過母親的眼淚,父親的皺紋,只記得自己沒有童年,放學後有做不完的家事,為了當幫助家計被迫放棄學業,小小肩膀必須扛沈重鋼筋,受傷時只能躲在棉被裡哭,任何挫折痛苦都要自己承擔,彷彿我沒有家沒有避風港,或者說,我的家在遙遠山巒的那一端,那一端的那一端;所以我想,我的夢想應該是擁有屬於自己的家,這個家不需要金碧輝煌雕樑畫棟,也不用有雲霧飄繞或七彩霓虹,只要有紮實的歸屬與安全感。

  但我總不能向卉說些空靈飄渺的話,記得當時對她說,想自己當老闆,賺夠錢後在靠海的山邊蓋間小木屋,每天看山觀海看物換星移,終日彈琴寫書緬懷過往。卉詫異的盯著我,說那是老人才會有的夢想,我的心境竟然比外表蒼老那麼多,成長過程一定很艱苦,嚐過許多挫折。卉嘆口氣,說自己的生活平淡,宛如無波瀾的靜潭,她承認自己是溫室裡的花,從小到大所有挫折都由父母承擔,未來三十年的命運已被安排,而且不會出現意外,但她很想知道溫室外的天空如何燦爛,人世種種如何精彩。這次換我瞪著她看,然後笑著說,妳小說看太多,以為自己是塔裡的公主,塔外有會噴火的惡龍和神劍客。事實是,不管平淡或劇烈起伏,都有各自的痛苦和幸福,只要坦然面對就是精彩人生,妳不該對別人產生過度幻想,我也很平凡,不是龍,也不是劍客。

  卉側歪著頭,露出懷疑眼神,然後過來和我擠同一塊石頭,並不斷要我說些自己的事,語調卻很輕柔,彷彿越過層疊山巒的嵐。我說,想點根菸,她說討厭菸味,但此時可以容許,因為我已像蹲在堤防上看海的老人,必須藉由指間微微顫抖的菸灰才能調整情緒。我抑制住差點剎出的笑聲,不是刻意壓抑情緒,而是聞到一縷香在鼻前繚繞,那縷香讓我暈眩,並立即想起當年躲在棉被,攬在懷裡,穿透心肺,簌簌滾下淚水的味道;所以,我確實需要點根菸。

  想聽什麼?或者說,該從何說起?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挖太深心跳會停止,頭皮下面會失去蛋白質。卉說隨便,因為她已經誠實說出自己的種種,就算我不掏心掏肺至少也該輕描淡寫。我深深吸口菸,把煙霧吐向卉聞不到的方向;煙霧,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沒有刻意提及哪個部份,每一段幾乎都是輕輕帶過,但是卉始終低頭不語,我當作她在扮演忠實聽眾,併肩而坐讓我感受微微顫抖,我當作是夜深風涼。月亮降到山的那一頭時,我們沈默一段時間,直到卉的同學催她回營帳睡覺。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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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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