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穩不久，卉的父親便走進餐廳，我猜不出他的年齡，但和卉描述的一樣，外型給人學識淵源的印象，但並非食古不化的老學者，中等偏瘦的身材，頭髮全白，法令紋很深，目光和藹，皮膚有點黑，接近古銅色，鼻子有點大，嘴角微揚，給人不時在笑的感覺。他笑著說歡迎我到家裡作客，同樣要我不用拘束，當自己的家；每個人會這麼說，但誰敢真的放肆。餐廳連接廚房，中間隔著巴台，上面另有一座懸空玻璃櫃，櫃下倒吊幾只酒杯。長形餐桌很漂亮，鋪了塊印有花紋的米黃色桌布，每個人都有一塊白色餐巾，卉暗示放在腿上，我學她攤開平放，發現餐巾很大一條，慶幸的是吃飯用碗筷不是刀叉，否則真不知是左手拿刀還是右手拿叉。

　　有什麼菜色呢？開什麼玩笑，哪記得那麼多，只記得不太敢挾菜扒飯，動作要放輕避免發出聲音，每一口都要細嚼慢嚥，像個有教養的人，很痛苦，而且吃不飽。氣氛倒是比預期輕鬆，大夥邊吃邊聊，可惜我同樣插不上嘴，鴨子再度被雷打到。這個很好吃，那個不錯，瑪麗亞很會煮湯喔！飯夠不夠？再來一碗？夠了，謝謝！這是唯一能點頭應答的話，其他只能假裝聽懂並偶爾跟笑，笑的很奇怪。平常吃飯速度很快，往往三兩下就能全部倒進胃，那天已經盡最大努力細嚼慢嚥，結果還是第一個吃完，其實沒有吃飽，而是覺得吃那頓飯很痛苦，想盡早結束離開，卻想起卉叮嚀我是客人，吃飽後不能先行離座，只好坐在原處聽她們聊天，心中也因此升起疑惑，不是說要藉此互相瞭解，怎麼盡說些與自己無關的話題，難道是要我先瞭解她們的生活習慣和背景？房子很大，裝潢儉樸大方，有傭人，沒有聽到是非八卦，談論藝術音樂相關話題，生活有步調，感覺家教很嚴，其他的呢？

　　終於所有人都用完餐，卉的母親問我有沒有吃飽，我當然回答有，另外再加一聲謝謝，然後由卉領我走回客廳，說瑪麗亞有準備水果。進門後卉已經好幾次主動牽我的手，她的家人竟然視若無睹，反倒自己覺得有些彆扭。

　　坐回原來位置，茶几上已經放了一盤水果，蘋果還是梨子？柳丁還是鳳梨？忘了，只記得禮貌性的吃了幾片，而且是卉硬塞給我。眾人各自就坐，卉的父親和母親各坐獨立沙發，卉坐中間，左邊是她姊姊，右邊是我，靠近她母親。這次沒有開電視，所以起初氣氛有點僵，好像大夥都想找個話題卻又語塞，幾分鐘後才由她父親說了些學校的事，我照舊只能跟著傻笑。

　　「聽說你在做鐵工，哪方面的？我不太瞭解。」

　　卉的母親突然發問，讓我有點錯愕，雖然不至於支吾不清，卻也回答的稀稀落落，但有把握將工作內容說明清楚，包括曾經製作過樓下氣派大門，入口雕花鍛造大門，以及各式鐵窗鐵厝。

　　「這麼說你已經做很久了？」

　　「十三歲就開始當學徒。」

　　「十三歲，那不就才小學畢業？」

　　我用微笑和點頭替代回答，這些簡單背景原以為卉有對她父母提起，看來卉隱瞞了部份。從來不以為自己的學歷有何奇怪，但那天看到卉母親的表情開始有了自卑感，人生中第一次，而且很濃很濃，伴隨強烈罪惡感，覺得很悲哀，很想找個洞鑽。

　　卉注意到我的些微變化，悄悄握住我的手。

　　「行行出狀元，小學畢業不代表沒有未來，至少你以後可以開家工廠當老闆，賺的錢會比我們多。」卉的母親收斂起剛剛的神色，將背脊靠在沙發上，我注意到她父親和姊姊並沒有任何舉動，只是靜靜聽我們的對談。「家裡是做什麼的呢？也是做鐵工嗎？還有幾個兄弟姊妹？」

　　「我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現在是水電行學徒，妹妹還在唸書。我爸爸沒有在做鐵工，以前一直是踩三輪車賣冰淇淋和香腸，幾年前搬來這裡，剛開始在火車站當拉客黃牛，後來與人投資開了家遊覽車公司，媽媽是典型的家庭主婦。」

　　「遊覽公司？是出租給人旅遊的那種嗎？」

　　「不是，是專跑台北高雄客運那種。」

　　「就是人家說的野雞車？」卉的父親終於插話，我點了點頭。

　　「幾年前才搬來，買了房子才搬來高雄嗎？」卉的母親問。

　　「不是，父母把重心放在事業，投資時還標了幾個會，目前房子是租的。」

　　「喔………」

　　卉的母親喔一聲點點頭，點的我有些難過，那晚第一次為自己的學歷感到自卑，也第一次經由兩雙眼睛為自己的家庭背景感到不自在。記得老師父曾說，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不偷不搶都是正當且值得尊重的職業，生活安逸快樂平順，就算是茅草屋也能是天堂。本來一直很相信老師父的話，那晚才明白，原來對某部份人來說，物質還是比心靈重要一點，這就是所謂的貧富差距吧？

　　「小卉說你會彈吉他和鋼琴，聽你這麼說應該是因為興趣自己找老師學的吧？不太可能是經過藝術學校學習訓練。」

　　「是的，沒錯。」我很想表現得自然，儘管卉已經緊緊握住冒汗的手，但還是覺得臉上的肌肉很僵硬，像被水泥凝固。

　　「聽小卉說你兼差當吉他老師，以前在餐廳彈唱過，代表你有那種天賦，所以有沒有學術背景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未來的打算。」

　　「打算？」我確實不懂卉父親的語意，不明白他指的是未來事業規劃還是什麼，所以側著頭詢問。

　　「意思是說有沒有計畫朝音樂方面發展，例如出國深造等等。」

　　「那怎麼可能，他只有小學畢業，有哪間學校會收？」

　　我根本來不及回答，卉的母親已經插斷我的話，而且一副鐵口直斷的模樣，讓我感到很受傷，宛如全身淌血的老獸，發著抖躲在草叢，畏懼陷阱和弓箭。

　　「不一定要學校，出國找個名師學習也是不錯的計畫，學成後同樣是名師之後，同樣能在音樂界發展。」

　　卉父親說完後，四雙眼睛同時射向我，卉的神情最深切，帶著濃濃期待。我很想說，沒錯啊！有這個打算，甚至可以趁這個機會和卉一起出去，找個名師更上層樓，學成後不做鐵工專心往樂壇發展。但是我不能說謊，記得畢業典禮那天教導主任曾說，我的先天條件已經注定，如果注定能在樂壇發展，現在就不會做鐵工，我必須面對現實。

　　「我從來沒有這個計畫，因為有很多限制因素，例如經濟等等。」

　　「你不用擔心遊學費用，我爸正在考慮資助你，等你學成後再慢慢還。」

　　卉眼神閃爍，彷彿乍亮的煙火，讓夜空耀出光明希望，我知道應該是她遊說很久的結果，甚至可能把我描述成完美無瑕，前途無可限量的人，這份心意令人感動，但我還是不能昧著良心說謊，利用卉的好意進行某種陰謀。

　　「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是對不起，我不想欠任何人這份情，因為沒把握這份情會不會一輩子扛在肩上，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很清楚，我承認自己的條件背景，不想抵抗，也不想做虛無飄渺的夢，如果貿然答應就是別有企圖，我不能做這種事。而且坦白說，我連英文都不懂，出國根本沒辦法生存，更別說學習。」

　　「那也不是問題，明天起我會教你，到法國生活上有我幫忙，你只要學習和陪我，其他事不用………」

　　「他說的也沒錯，語文不通，加上不是師承學院，就算找到名師也很難開始。」

　　卉還沒有說完她母親就打斷，讓卉露出些許著急神色，我反握她的手，感謝她的心意，要她不用再為這種事費心。

　　「從你的堅持可以知道，你是不投機取巧腳踏實地的人，只不過生在不好的環境，我欣賞你的個性，相信有天你會擁有自己的天空。」

　　卉父親的讚美我給予誠摯感謝，表示本來就不應妄想不屬於自己的夢，只期望能在有限條件中盡最大努力。後來她們又聊開，大部份是讓我知道如何從小栽培三個小孩，栽培小孩不容易啊！必須花很多心思和金錢安排。我點頭表示能夠理解。家中所有人都視卉為掌上明珠，賦予最大期望，希望她能在藝壇擁有一席之地。會的，她很聰明又乖巧，一定不會讓眾人希望，只要能專心循你們的安排，一步步完成學業。你也這樣認為？小卉的確很乖巧，只不過年輕容易受到迷惑。我瞭解，人生難免有很多誘惑，但有些可以預防，所以有時必須堅持和犧牲。

　　後來談論什麼我都不記得，也不想記，因為情緒越來越沈重，覺得自己像粒氣球，慢慢飄離她們的領域，而且無聲無息，越來越遠。

　　「我該回家了，謝謝伯父伯母的招待。」雖然眾人還是和悅對待，不斷招呼多吃點水果，但是我根本坐不住，很想出去換個空氣，或者說，很想離開。

　　「不多聊一會？」

　　「不了，謝謝伯父伯母的招待，明天還要工作不能太晚睡。」

　　「那以後有空再來玩。」

　　客套話不需要理會，我微笑的點頭。眾人禮貌性的站起來要送客，卉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眶已泛出光芒，我不忍看，也不忍猜測她的心情，因為我知道，做人有時必須狠下心，所以鬆開她的手走向玄關。換鞋時卉的母親仍叮嚀有空常來，路上小心，然後轉身走回客廳。

　　「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用眼神交流，但看得出來卉很難過，表情盡是失望與不捨，我很想給她一個擁抱，想想沒必要，因為有時淡然也是一種美。

　　等電梯時我試著平復思緒和呼吸，可惜有點難，因為根本理不清在煩什麼，牆壁反射燈光依舊耀眼，空氣卻非常沈悶，靜得像躺在靈堂，無意識的看數字往上跳時，隱約聽到不是很清楚，卻可明白是爭執激辯的對話。

　　「不行就是不行！」

　　「為什麼，你們答應過我，為什麼騙我！」

　　「他有什麼好？花這麼多心血栽培，不是要妳跟做粗工，而且擺明沒有前途的人在一起，難道妳沒想過，當妳發表國際級演說時，他連坐在台下聽的條件也沒有，妳給我專心準備出國，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

　　「我會恨你們一輩子，我一定會恨你們一輩子！」

　　噹一聲電梯門打開後，我毫不猶豫的走進去，心情亂到不行，只能無意識的盯著數字由十二變十一，覺得它跳得好慢，讓人懷疑會不會直接降到地獄。

　　離開豪宅時發現月亮已被烏雲遮掩，路上人煙稀落，偶而才有一輛車呼嘯而過，空氣卻很清爽，清爽的讓我知道什麼是門當戶對，什麼是自取其辱，想著想著，竟忍不住掉下淚水，妹死後第一次蹲在路邊陰暗處哭泣，不為什麼，只想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