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知道我喜歡野薑花，特地從鄉下帶來一株，我將它種在花盆，不久一株變成三株，兩個月後梗上結出翠綠花苞。今晚風中有濃郁香味，我走到陽台，看見幾隻蝴蝶在月光下顫動翅膀。

　　那年我十三歲，小學生涯最後一天，我忽然不想走平時固定路線，改沿圳溝旁的小徑回家。圳溝在大片稻田另一端，除了當地農人很少有人行走，偶然發現這條路徑，立刻喜歡它的寧靜又多樣。圳溝兩旁草莖叢生，參雜幾株不知名的樹，樹上爬滿藤蔓，給人荒涼詭異的憂鬱感。溝裡綠色的水流很慢，而且很長，我常伸頸眺望蜿蜒水道，猜它可能來自天堂，所以才會永遠流不完。沿途哪裡有整群大肚魚亂竄，雨後哪裡有青蛙嘓嘓叫，哪裡的草比人高，哪裡有白與黃的花，蹲在什麼地方飛絮會黏在身上，這些景致我都清楚，就像明白風可以把蘆葦絮帶向遠方，所以我常蹲在溝邊等風帶起朵朵白絮，看它們在天空飄飄晃晃，幻想它們的未來。

　　畢業典禮前，教導主任透過廣播要我到辦公室，到達時廊上已有五六名同學，他們排成一列，不約而同轉頭看我，表情僵硬茫然。我懷著忐忑情緒靠向最近位置，腦中揣測是否做錯什麼才會在畢業典禮前被叫來訓話，雖然從未當選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功課總能維持前兩名，而且連續兩年被選任為班長，所以實在想不出犯了什麼校規，只能戰戰兢兢站在最後面，雙手微微掐著長褲，仔細觀察教導主任一舉一動，彷彿作錯事被當場抓到等待處罰的小孩。

　　教導主任的表情比平常嚴肅，彷彿校門口的半身銅像，但他的眼神並不兇悍，讓我想到連續劇裡慈祥的老人，以及父親那張模糊的面容。印象中父親總是忙碌，每天踩三輪車到處賣冰淇淋，我們見面的時間很少，晚上回家時我已經睡著，早上起床父親還在夢鄉，只能在晚餐前交班才會碰面，因為父親吃晚餐時會把三輪車停在巷口，我必須暫時看顧讓父親吃飯，用完餐後父親頂多摸摸我的頭，問我要不要吃冰，然後按幾下叭咘跨上三輪車繼續做生意，他從不過問我的功課和校園生活，也從未單獨面對面坐在一起談話，所以我常會忘記他的模樣，我指的不是外表，而是父親的威嚴和慈祥，每次總要很努力才能拼湊出概念，所以父親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有時很陌生。

　　靜靜看了我們許久，教導主任終於走到跟前，逐一翻翻我們的衣領，整整我們的鈕釦，拍拍我們的肩膀，然後退幾步挺直腰桿，用奇怪眼神盯著我們看，好像要把他的眼睛烙在每張疑惑的臉頰上。我忘了那雙眼睛倒底烙下什麼印記，也忘了數心跳到第幾下，只記得他忽然重重嘆口氣說：

　　「你們是本屆自願不升學的學生，只有小學畢業，年紀那麼小，主任知道你們的未來將比別人辛苦好幾倍，但是主任要你們明白，學歷不等於能力，只要盡心盡力去做，你們的頭頂和其他同學一樣有片廣闊的藍天。」

　　說真的，當時對這番話並沒有特別感觸，只覺得教導主任的神情讓我有些感動，一種莫名其妙又無法形容的感動。後來他又說了些話，什麼離開學校後我們人生的轉捩點將會開始，行行出狀元，有空多看書，不可誤入歧途之類，大部份我都忘了，因為路過的同學都會投來異樣眼光，讓我不自在的將目光瞟向辦公室窗戶，盯著一隻衝撞玻璃的蒼蠅，看牠怎樣也逃不出透明的牆，直到鐘聲響起，廣播催促應屆畢業生到禮堂集合，我們才急忙跑回教室和大夥一起進場。

　　畢業典禮很冗長，很多平常沒看過的人輪流上台說話，還有中年級學弟的精彩表演，直到最後終於開始頒獎。我也領到一張獎狀，雖然不是第一次領獎，但是這次特別大張，左下角有市長的名字，可惜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市長獎代表什麼意義，很多同學領獎狀時都有人幫他拍照，一直拍到下台還在擺姿勢，我只是安靜坐在座位，低頭看手中那張有金色滾邊和校徽的紙，看很久很久，看到心中突然升起想哭的衝動，雖然母親曾說獎狀不能換錢沒有什麼用，但是這張獎狀那麼大張，而且還有金色滾邊和市長的名字，所以我真的不希望它被丟到垃圾桶，於是我咬緊嘴唇瞪大眼睛，假裝專心在看畢業典禮，甚至最後唱驪歌時，周遭有很多同學在啜泣，我也沒有讓淚水離開眼眶。

　　典禮完畢後已經可以各自離開，禮堂外仍有很多人圍成圈圈談話和拍照，萬的爸爸要我和萬一起合照，拍完後萬跟我要聯絡地址，說要寄照片給我，我愣了一下，告訴他以後再寫信聯絡，萬緊緊抱住我，很用力很用力，讓我差點不能呼吸，然後叮嚀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他，不能忘記在圳溝邊抓青蛙，不能忘記共騎腳踏車到外雙溪，更不能忘記一起吃便當和打架，我沒有立即答應，因為嘴唇被牙齒咬住不能說話。

　　幾年後輾轉收到那張合照，照片背後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我一直保存這張照片，直到能交到你手上。」現在那張照片已經泛黃，童稚模樣也已斑剝，偶爾我會拿出來緬懷青澀時光，並用模糊眼眶對照片說：「萬，我沒有忘記你，你現在好嗎？」

　　拍完照後萬被其他同學拉走，討論國中分發哪間學校，誰和誰同班，這個話題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問你會不會和歌德，惹內或尼采同班一樣無聊。我想起母親叮嚀典禮後要盡快回家，於是走到角落解開衣服鈕釦，把獎狀塞到裡面，讓厚實紙張緊緊黏在皮膚，因為這可能是今生最後一張獎狀，我想用身體將它溫暖，或者用它溫暖有點涼的胸膛。重新穿整好衣服時，趙老師忽然在後面叫喚，我有點驚嚇，不是做錯事被活逮的恐懼，而是原想迅速離開，結果還是被他找到。

　　趙老師已經很老，頭髮全白，卻不像聖誕老公公有圓滾滾的身材，他的身體很瘦，幾乎可以塞進門縫，眼睛很小，臉上的皺紋卻又深又長，可能因為嘴唇很薄，所以每講三五句話就會嘆氣，嘆氣時會發出噓噓聲，而且額頭上的皺紋會撐得比眼睛大，不過我蠻喜歡趙老師，每天放學後他都會為我做個別指導，除了反覆練習當天或隔天課業，大部份時間都在研讀國中課程，包括國文，英文，數學，歷史，自然科學等等，彷彿要將所有知識塞到我的大腦；坦白說我並不是很喜歡，記得那時已經能作國三作業，所以正常上課時間會變得很無聊，不是隨手畫畫就是做白日夢，猜想世界有多大，人倒底有多小，天究竟有多寬，飛過天以後還叫不叫做天，那裡是否住有太空飛鼠或無敵鐵金剛？不過我還是喜歡趙老師，因為他每天幫我個別輔導從來不收錢。

　　前兩天趙老師就對我說過很多話，大部份內容已忘記，只記得爬滿皺紋的臉孔不斷在嘆息，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眼眶裡有光影閃動，好像圳溝躲著的月亮。我不確定趙老師為什麼那麼愛嘆氣，緊握的手和瀅瀅眼眶卻讓我升起想哭的衝動，害我趕快緊咬下唇瞪大眼睛，甚至用力捏痛大腿，就怕不小心讓淚水滾出眼眶，因為趙老師不止一次說：「自古英雄出身低，男人不可因環境而流淚，那是懦弱的行為。」其實好幾次我都想提醒趙老師，我是男生，還不是男人。

　　「老師曾經說過，你是我教學三十年最得意的學生，所以嚴格要求是希望你能超越我，沒想到家庭因素無法讓你繼續升學，雖然我向你父母表示願意負擔你爾後學費，可惜你父母還是認為學一技之長比唸書重要，我難過的是你年紀那麼小就要面對社會，雖然你的先天條件已經無法改變，但是你千萬不可以自暴自棄，這是老師的電話和地址，不管什麼時候任何事，你都可以隨時跟老師聯絡，老師會盡力幫你，知道嗎？」

　　手上的紙條已被捏皺，就像糾成一團的心臟，我哭泣不是明白趙老師話中含意，而是隱約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與別人不同，萬和祺可以念國中，高中直到大學，甚至讀到博士建構他們的先天條件，我艱困爬行到小學門口，爾後竟是一片蒼茫，為此我第一次替自己感到悲哀，默默咀嚼先天條件到此已經無法改變的話意，趙老師似乎明白我茫然空虛的心情，伸手將我攬入痀褸的身體，讓我和骨頭碰撞，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這副軀體如此蒼老，老得快要變成一團黑影。

　　後來我常寫信給趙老師，告訴他近況，學習過程，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他都很仔細回覆，列舉很多人生詭譎道理，敦促我凡事忍耐，要明白出污泥而不染或先勞其筋骨的道理，還說他也是年紀很小就一個人逃難，跟一群倉皇的人越過黑水溝，歷經許多磨難才安頓好屬於自己的人生。夜晚時我反覆閱讀這些話和故事，並模擬自己可能遇到的困境，直到三四年後，我收到由師母回覆的信，信中說趙老師不久前死了，看完信後我躲在棉被裡哭，一直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