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所有的課程都是嗎？」

錢太太遲疑一下，眼裡閃過一絲猶豫：

「當然，所有課程我都是先問過她，她同意我才會幫她報名的。」

「小姐，她願意跟她同意是有差別的，她願意是她喜歡，所以會主動或高興地去上課，如果她同意，同意是被動，同意不代表喜歡，所以妳問她要不要上速讀、上珠算，她告訴妳『好呀，可以呀』這是同意，同意的意思，也可能是她並不願意；但是這是媽媽提出來的，媽媽提出來的怎能反對呢？所以當然同意，如果她的同意是這麼詮釋的，我想她的日子過得一定痛苦，只是沒有反抗的空間而已，妳覺得呢？」

「我想…還不至於吧！如果她不願意她可以講呀，我又不會強迫她一定要去上她不喜歡的課。」

錢太太已經不再那麼堅持了，我想她是個講師，大概已經想到我想說的是什麼。

「問題是孩子不是大人，不懂得看大人的臉色、不懂得大人詢問的口氣往往是帶著商量性的；當一個做母親的問孩子要不要做這個、要不要做那個的時候，往往孩子主觀會認為媽媽要我做這個、媽媽要我做那個，這個做是強迫的、是希望的，如果我說不，可能媽媽會生氣，所以未了不讓媽媽生氣，我當然要去做這個、做那個，所以同意的結果，可能性質跟妳原先所希望的完全不同。」

錢太太未講話，顯然已經瞭解我說的這件事重要性為何了，嗯，跟她溝通其實還蠻愉快的。

「妳能告訴我，妳跟妳先生相處愉快嗎？」

「這件事跟我女兒偷東西有什麼關係？」

錢太太武裝自己蠻強烈的，眼神的警覺又開始高漲。

「其實妳女兒為什麼會偷東西我們目前還不知道答案，不過，這不正是妳找我談的目的嗎？妳們要的不就是找出答案，然後想辦法解決這件事嗎？妳跟妳先生相處的好不好，跟女兒拿人家東西有沒有關連，誰也不知道，所以總要瞭解了才能做判斷，如果妳處處設防，處處不講，我們又怎麼找到答案協助孩子呢？」

錢太太低下頭，隔了半晌方道：

「其實，我想你已經猜到我們之間相處並不算好，否則我的反應不會這麼強烈對不？我的娘家在台北，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我先生，嫁給他之後他執意要回南部，我想嫁雞隨雞嘛，只要他能陪在我身邊，能夠疼愛我、關心我，共同組織一個小小、溫暖的家，就算離鄉背景也算不了什麼。

所以我忍痛拋下原來的工作申請到南部去，在高雄定居了下來；婚姻生活還沒享受到幾年，就接連生了兩個孩子，辛苦還沒結束，當時他就奉到命令調到台北，在調去台北之前，其實他們部長有問過他的意願，給他兩個選擇機會，一個是調到台北當處長，一個是留在高雄當副局長，當時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希望他能留在高雄，畢竟孩子還小，我又要上班，照顧孩子實在分身乏術，誰知道我先生答覆他們部長的，卻是願意到台北當處長，留下兩個孩子讓我獨立撫養。

說實話，我之願意跟他到高雄發展，還不是因為他人在高雄，所以為了他，我願意犧牲自己的親情、工作來配合他，但他卻為了自己爾後發展方便，能夠貼近部長，所以委屈自己窩在部長身邊當一個哈巴狗，將我跟兩個孩子置於一旁不顧，這一走就是三年多；我們本就聚少離多，而他又出身於鄉下的農家，本來一家人就已經蠻大男人主義的了，再加上我跟他家有省籍上的隔閡，平時連講話都難溝通了，何況他家又重男輕女，我連生兩個女兒沒有為他們錢家留下一支香煙，所以等他去了台北，他家裡根本不管我們母女死活。

想想看兩個小孩還那麼小，一個剛上小一，一個還沒上幼稚園，我一個人要上班、要教書，還要帶著兩個小孩，你說叫我怎麼辦？我希望能調回台北，但他不同意，說他家裡的意思是要我留在高雄不准回台北，說是嫁到人家家就該守本分，怎可成天往娘家跑，這樣叫他們錢家面子往哪邊擺？講句實話，若不是為了兩個孩子，我又怎麼可能忍氣吞聲，早想提出離婚算了。」

「妳們夫妻之間的不和，是不是常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呢？像吵架、冷戰、不一起出遊等等之類的情形？」

「怕影響孩子的心理成長，我們會試著儘量避免在孩子面前吵，不過我想孩子們不是笨蛋，總會看出來一些的。」

錢太太有些避重就輕的帶過，但等於也承認了孩子知道父母不和的事實，我想她還是保留了一些，這一點當然沒有追根究底的必要，只是確定孩子的心理反應來源而已。

我們針對錢慧君的情形又聊了一會兒，不久慧英帶著慧君從廣場那一頭回來了，我讓錢太太與慧英到廟裡上個香，然後笑吟吟地問慧君：

「我變幾個魔術給妳看好不好？」

錢慧君依舊對我保持著戒心，聽到我要變魔術，一副隨我去耍的表情，不置一詞，我笑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樸克牌，在她面前連著表演了四套魔術；這是我一慣用來拉近孩子距離的方式，幾乎百試百靈，果然她看傻了眼，終於忍不住開口要求我教她變魔術，於是我邊解說邊操作的將手法詳述了，並要求她試著做一次，她很聰明，幾乎一學就會；魔術果然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她學會了新的魔術，整個人頓時開朗起來，緊張的情緒也完全鬆懈下來，笑顏逐開的好不開心，乘勢我開始跟她聊天：

「聽說妳學了好多好多的才藝課耶，真不簡單，妳一定好聰明、好聰明。」

聽到別人的讚美，錢慧君有些忸怩，忍不住的笑意漾在嘴邊：

「沒有啦！我哪有聰明。」

「誰說的，看妳的樣子就知道妳好聰明噢；對了！我很好奇噢，妳上那麼多才藝課，是不是都是妳自己喜歡的呢？」

錢慧君轉頭看一下廟門，又瞥瞥廣場上的遊客：

「嗯！對呀，我都喜歡。」

我笑一笑，原來果然有很多課是她不愛的，只是為了迎合家長的要求，所以迫使自己去喜歡那些東西；因為她對所有的課程都很喜愛的話，在我一問她之時，她會下意識想都不想的答覆我，但她不這樣的，她先轉過頭看看廟裡，是看看媽媽在不在看著她，所以這個動作含有警戒的成分在，然後轉過頭再看廣場而不立即答覆，是因為心裡在交戰要不要作答，要怎麼作答，最後答覆我的話，當然是經過大腦一陣交戰後的結果。

「是這樣噢，妳果然好聰明噢；妳想一下哦，如果妳有選擇的機會，妳可以選擇一種才藝、兩種才藝或更多種才藝，也可以選擇不要學任何才藝，如果妳可以自由選擇，妳會選擇學一種呢？還是學兩種、三種，或是更多更多，要不任何一種都不學，妳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我開始試探她。

她不加思索的回答：

「我要學美術跟英文。」

「其他都不要嗎？」

「不要！」

「所以妳最喜歡畫畫跟英文了。」

「才不是呢！我最喜歡畫畫，但不喜歡英文。」

「不喜歡英文？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會選擇要學英文呢？」

「因為明年要全民英檢啦，不管怎樣總是要考的，先考總比後考好，等我考完就再也不學英文了，我最討厭英文了！討厭！討厭！討厭！」

「但是妳不敢跟媽媽說妳不喜歡英文對不對？」

「對呀！這怎麼能講，媽媽總是叫我們學這個、學那個，每天都好晚好晚回家，有些課吃過飯還要上，我都沒有時間看卡通，所以我不喜歡上課。」

「但是妳不是一直學得很好，成績一直都不錯？聽說妳的功課也是全班第一耶！」

「哪有，才第二啦！我沒有得到第一。」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神色陡然變得寞落，看得出來她的確很重視成績輸人的事。

「妳很重視這件事？妳覺得自己做任何事都應該是第一名，對不？」

「本來就是這樣啊！」

「為什麼是本來就該這樣？學校老師有這樣教噢，我都不知道耶。」

「不是啦！是我媽媽告訴我的，做任何事都要拿第一，拿第二就丟臉了。」

「嗯，妳媽媽很重視妳們的榮譽，能重視名譽是很棒的事；我問妳噢，妳覺得是妳媽媽管妳比較嚴格，還是爸爸比較嚴呢？」

她半天不講話，神色蠻凝重的，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妳不想說沒關係，不過不能因此不愉快噢，笑一個好不好？」

我扮個鬼臉逗她，她終於笑了：

「其實我爸很少管我們啦，他都在台北怎麼管？每次回來，光跟媽媽吵架的時間都不夠了，哪有時間管啊？」

「聽起來妳好像比較不喜歡爸爸，是因為他都沒有在家照顧妳們的關係嗎？」

她聳聳肩：

「反正他在家我們都不敢講話，他不在家我們家就很快樂，所以我不喜歡他回家。」

「妳不喜歡爸爸媽媽經常吵架對不對？」

「你神經病呀！有誰喜歡爸爸媽媽吵架的。」

我笑了，這ㄚ頭話鋒還蠻犀利的。

「我有一句話問妳，要是妳覺得不想說可以不回答，絕不勉強，好不好？我猜，妳的同學很少跟妳玩在一起，對不對？」

又是一個讓她變色的問題，本來已經失去笑容的臉頰更形僵硬了。

「沒有關係，不用回答，走，我們去找妳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