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辦公室裡正忙得不可開交之時，花蓮家扶中心趙小姐打電話給我：

「是李先生噢！對不起打擾你，是這樣子的，你不是在我們這裡認養了一個孩子陳秋月嗎？嗯……對不起噢，……秋月現在有點狀況，你的認養費可能要中止給付，所以特別打這個電話告訴您一聲。」

「秋月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要中止給付呢？」

「嗯……這個我們正在查耶，目前原因還不明朗，如果您有心的話，其實我們這裡還有許多小朋友找不到認養人，不知道李先生願不願意將認養費轉到其他小朋友身上呢？」

「轉到其他小朋友身上我當然沒有意見，不過秋月我畢竟認養她十年了，現在她發生了事情，我想我總該有權知道倒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趙小姐聞言有些為難，說話就有些吞吞吐吐地：

「嗯……這個……這個事…其實我們還在查，………好，我跟您講實話吧！其實秋月已經失蹤了，據初步的瞭解，秋月是被她媽媽賣掉的，現在已經由警方出面在查這個案子了，所以您的認養費不停止也不行了；老實說，在花蓮原住民的部落裡，這種情形並不少見，原住民生活苦，家庭觀念淡薄，很多父母將女兒養到一定的年紀，就會賣給別人當妓女，妓女賺錢比較多，可以改善家庭的生活，而且原住民受教育程度普遍低，根本不重視貞操觀念，所以對一些原住民而言，只要有錢拿，做什麼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一個村裡有女兒去台北賺了錢，衣錦榮歸返回家，跟著就是一堆女生爭先恐後的離鄉背景，在許多窮困的原住民部落裡，這已經形成了一股風氣，對原住民的傷害是很大的。」

我聽了趙小姐的話頓時呆了片刻，心裡如五味雜陳般地難受，一股尖銳酸酸的感覺自腹間升起，像尖刺般刺著我的心：

「……多久前的事了？警方接手多久了？」

「上個月八號我們做例行家訪就沒看到秋月，當時她媽媽說秋月去她大姑姑家了，這個月初我們再做家訪，還是沒有看到她，她媽又跟我們社工說秋月在學校補習功課，而我們社工當時就發現秋月媽媽神色不對，所以約好上個禮拜五要秋月在家裡等我們的社工員，等見不到人，這才把這件事給掀出來的。我們當時立刻報了警，就由警察來辦這個案子了。」

今天是星期四，快一個星期了，秋月還是沒消息，這個案子是怎麼查的，警方倒底在做什麼，難道連賣給誰都查不出來嗎？搞什麼鬼：

「那……她媽媽把秋月賣掉，快一個星期了，連賣給誰…都還查不出來嗎？」

「好像她媽媽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男一女到村子裡上門去問的，兩邊價錢一談妥，第二天就付了現，秋月當時就被帶走了。」

這是什麼世界？人命如草芥，幾十萬塊就可以把一個人一輩子葬送掉，秋月才國三耶，再等個幾年，她就有能力自己賺錢貼補家用了，難道真連這一點時間都不能等，非要將女兒推入火坑才甘心嗎？她媽媽如此作賤女兒，真當秋月是自己的財產嗎？就算秋月是財產好了，我認養了她十年，從還沒上小學到現在國中三年級，十年來我付出的認養費加上過年、過節和生日另加的錢，少說也有十五萬吧！難道這個財產我沒有一部份的權利嗎？憑什麼她媽媽說賣就賣的；此時我整個人腦海裡一片絮亂，連怎麼思考都搞不清了，只能由思緒胡亂地想著。

「李先生，我們這裡除了秋月外，還有很多可愛的小朋友需要有愛心的人來認養，所以您如果願意將捐助給秋月的錢轉到其他孩子身上，社會大眾會很感激的，您想認養的是男生還是女生呢？」

「社會大眾會感激？誰是社會大眾？是秋月她媽媽還是那些人口販子？他們當然會感激囉，我用錢將一個營養不良的女孩慢慢養大，最後吃得白白胖胖可以賣一個好價錢，這樣的社會大眾怎麼不感激我？妳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也是個幫兇嗎？如果我沒有認養秋月，也許秋月依舊乾乾扁扁，根本沒有人會看上她，就是因為我讓她吃好的、穿好的，所以整個人容光奐發，氣質也不一樣了，當然染指的人也來了，所以妳說我是不是個幫兇？妳還要我再作賤下一個可憐的女孩嗎？」

我的思維整個亂了，自己在說些什麼自己都不知道，驚動整個辦公室的同仁頻頻送來關心的眼光，而趙小姐似乎也被我也給嚇到了，吶吶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科員余小姐來到我的身旁道：

「科長，怎麼回事，需不需要大夥幫忙？」

余小姐這一打岔倒把我的情緒抓了回來，我搖頭對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氣穩定自己的情緒，對著電話道歉道：

「對不起，趙小姐，請原諒我的失態，聽到這種事我真的心痛極了，所以一時間口不擇言冒犯了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其實我剛才講了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妳剛說另行認養的小孩是男是女我都沒有意見，隨妳們安排好了，不過我希望不要是壽豐鄉的好不好？」

我沒有說出口的是「因為壽豐是秋月的家鄉。」

趙小姐接受了我的道歉，並語帶同情地安慰我：

「我知道您認養了秋月十年，再怎麼說您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不管相隔多遠感情總是會有的，所以您痛心疾首的心情我絕對能夠瞭解，我們在家扶中心這麼些年，同樣跟許多小朋友建立了感情，若是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也會傷心難過的，您放心，若是秋月一有消息我會立刻告訴您；您不要壽豐的孩子我能理解，我會立即幫您辦理轉認養手續，孩子的相關資料我會寄給您參考的，李先生，謝謝您對我們的支持，真的謝謝您。」

掛上電話，辦公室裡的同仁圍上了一圈，紛紛打探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讓我的情緒如此失控；講坦白的，我這個人是屬於沒有脾氣、不會生氣的那一型，一來這跟我的個性有關，二來也跟我所從事的工作性質有關，所以能讓我生氣，氣得口不擇言，這對許多同事來說，還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將花蓮家扶中心趙小姐打來的電話內容轉述出去，大夥都扼腕嘆息，深為秋月媽媽的行為所不恥，大家七嘴八舌地提著意見，所談所慮都是以秋月的心理復建為主，顯然大夥都將工作上所學運用到實際生活面來了！這是好現象，值得鼓勵。

四天後花蓮家扶中心寄過來一份小朋友的新資料，是個國小二年級的小男生，我看著表格中小朋友的基本介紹與照片，心裡不期然又想到了陳秋月，想到秋月，我的心情又往下掉了！可憐的秋月，此時妳在哪兒呢？我對這個新分配認養的男生一點感覺也沒有，可有可無吧，只是另一個要我寄錢的孩子罷了。在秋月的陰影下，這個男孩成了我精神上的犧牲者，我根本對他付不出任何關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