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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植物的記憶
2012/05/10 19:15:16瀏覽99|回應0|推薦4

Excerpt植物的記憶

FROM:《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
作者:安伯托.艾可
譯者:倪安宇

……
從亞當開始,人類就暴露出兩大缺點,一個是生理的,一個是心理的。生理缺點是,人終將一死;心理缺點是,人不喜歡死。既然無法修正生理缺點,人類就努力從心理層面著手,試圖找出死後的另一種存在模式。呼應這個問題的有哲學、啟示的宗教及其他神話、神秘信仰。某些東方哲學說生命之流不會停歇,死後會轉世投胎為另一個生命。但是聽到這樣的回答,我們自然會心生疑問:我轉世投胎後是否還記得我是誰,我的舊記憶可以與未來的記憶合而為一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們會很傷心,因為身為不知道自己以前是誰的另一個人,跟徹底消失並無差別。我不想要變成另一個人活著,我要做為我而活著。問題是我不再擁有軀體,便一心希望靈魂永存。而所有人給我們的答案,都告訴我們靈魂就是記憶。誠如法國哲學家梵樂希所說:「我之為我,我在每個瞬間,都是一個巨大的記憶」。

……
這種選擇性記憶十分重要,讓我們得以做為個體存活下來,在團體生活也能發揮功能,讓我們能夠在群體中存活。從人類發出最初的有意義的聲響開始,無論家庭或宗族都需要老者。或許在之前,老者是無用的,當他們再也無法尋覓食物的時候,就會被拋棄。有了言語之後,老者變成了人類的記憶:他們坐在山洞裡的火堆旁,訴說年輕一輩出生前發生的事(或假設發生過的事,發揮神話的功能)。在這樣的集體記憶得以累積之前,人出生後毫無經驗可言,也來不及累積經驗,就結束了一生,但有了集體經驗之後,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彷彿活了五千年,在他出生前發生過的事,以及老者學習到的經驗,都成為他記憶的一部分
用言語將自身之前的經驗傳遞給每一個人的老者,以其最進化的程度,代表的是有機記憶,也就是用大腦記錄、管理的記憶。隨著書寫發明,我們也目睹了礦石記憶的誕生。我以礦石名之,是因為最初的文字符號是刻在陶土板上,或鑿在石頭上的,而建築也可算是礦石記憶的一種,因為從埃及金字塔到哥德式教堂,聖殿同樣記錄了神聖數字、數學計算,並藉由雕像或繪畫傳遞故事和道德教誨,其所建構的正是一部石頭打造的百科全書。

如果說最早的形意文字、楔形文字、盧恩文字、字母文字是在礦石上,最新的記憶也同樣記錄在礦石上。我說的是電腦,電腦的主要材料是矽。今天因為有電腦,我們才可以儲存大量的集體記憶,只需要知道登入資料庫的方法,不管哪一個議題,都可以找到我們需要知道的,只要輸入一個主題,就可以找到上萬條目錄。不過極致的喧譁帶來的是更多的沉默,過量的資訊反而導致絕對的無知。面對電腦所能提供的巨型記憶庫,我們全都變成了富內斯:耽溺在數百萬項細節中,失去了選擇的準則。知道關於凱撒的書有一萬本,跟什麼都不知道是一樣的。如果只建議我看一本,我會去找來看,如果得在一萬本中勘查搜尋,我會放棄。

不過隨著書寫發明,第三種記憶誕生了,我決定稱之為植物的記憶,因為雖然羊皮紙是用動物皮,但莎草紙卻是植物,而且自從紙發明後(西元十二世紀),書本就是用麻、大麻纖維和亞麻舊布製作完成的。更何況就詞源學來看,「書」的希臘文biblos跟拉丁文liber原意都是樹皮。

……
閱讀變成了一種對話,但對話的對象(這是書弔詭的地方)不在我們面前,說不定數百年前就已過世,留下的只有他的書寫。對書提出質疑(是為詮釋學),既然有詮釋學就會有書本崇拜。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這三大一神教,就是以不斷質疑他們的經文而得以發展的。於是對質疑者而言,書本搖身一變,成為它保護、揭示的真理的象徵,要結束爭論、支持一篇文章或殲滅對手,可以說「這裡有寫」。我們對我們的生物記憶時常存疑:「我好像記得……但我也不確定」,而植物的記憶卻可以拿來展示,以消弭一切懷疑:「水真的是H2O,拿破崙真的是死於聖赫勒拿島,百科全書上是這麼寫的。」
在原始部落中,老者信誓旦旦地說:「在遙遠的那個夜晚發生了那些事,這是祖先口耳相傳直到今日的傳統」,部落很信任傳統。今天書本就是我們的老者。我們明知道書本常有錯誤,但還是願意認真看待它們。我們要書本將我們短暫一生無法累積的記憶交給我們。我們無法體會的是,文盲(或那些識字但不閱讀的人)的人生只有他自己,而我們卻經歷了許多人的人生,因此富裕。有一次邦皮亞尼想了一個口號:「閱讀的人,增值雙倍」。應該說增值一千倍吧。藉由書本的植物記憶,我們除了記得兒時遊戲,還記得普魯斯特;除了年少夢想,還記得尋找金銀島的吉姆的夢想;除了我們犯的錯之外,也從皮諾丘的自以為是或漢尼拔在卡普阿的判斷錯誤中學到教訓;我們不只為自己的愛情煎熬,也替阿里奧斯托筆下的安潔莉卡一掬同情淚,或在看完《百劫紅顏》中的安潔莉卡後比較不那麼自憐自艾;我們或多或少吸收了一點所羅門王的智慧,為聖赫勒拿島颳風的夜晚而顫抖,重溫奶奶說給我們聽的童話之外,也重溫了《一千零一夜》中莎赫扎德說的那些故事。
……
書也面臨的問題是,出版數量龐大,選擇困難,不知從何辨別。這很正常,植物記憶普及就跟民主一樣是有缺點的,因為要確保所有人都可以發言,包括言語空洞、甚至言語粗鄙的人都得讓他們講話。沒錯,問題在於要學會選擇,如果不懂得選擇,站在書本前面就如富內斯面對無窮盡的感知一樣:如果一切都看似值得記憶,其實毫無價值可言,值得遺忘
要如何學會選擇呢?舉個例子,我們可以自問,現在準備要拿起來的那本書會不會在看過之後就被我們扔掉。你們會說,還沒有看過無法知道。那麼,如果在看了兩、三本書之後,我們發現不想留下來,或許就該重新審視選書的準則。看完一本書之後把它扔掉,跟剛和一個人發生性關係就不想再看到他是一樣的。會有這種感覺,表示那是生理需求,不是愛。我們其實需要跟人生中的這些書建立起愛戀關係。如果成功,表示那些書禁得起各種考驗,每一次重讀都能給我們不同的揭示。我說那是一種愛戀關係,是因為只有在相愛狀態中的戀人才會帶著喜悅,覺得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當你覺得每一次都像是第二次的時候,就差不多要準備離婚,或就書而言,是準備要被丟進垃圾桶了。

可捨可留,表示書是一個物,被愛不僅是因為內涵,也是因為外表。這場演講是由一群藏書迷組成的協會主辦,藏書迷也會因為一本書的排版、紙張、裝幀是否精美而收藏書。其中不乏本末倒置者沉迷在一本書的視覺、觸感中,如果書邊尚未裁切,他們就不將書頁割開,以免降低其商業價值。不過,每一種熱情都會衍生出專屬的戀物癖。藏書迷會渴望擁有同一本書的三個不同版本並沒有錯,因為各個版本之間的差異會影響我們閱讀的意願。我有一個朋友,是位詩人,偶爾會找到其他義大利詩人的古版書,他再三告訴我閱讀今天的但丁《神曲》口袋版跟閱讀阿蒂納版是截然不同的樂趣。很多人找到當代作家的初版作品,在閱讀那些曾經被最初的讀者閱讀過的文字時,也會有一種異樣的悸動。書除了原先要傳遞的記憶外,還有它屬於物的實體記憶,以及浸淫多年的歷史香氣

……
真是悲劇一場:書原本是蒐集記憶的見證,為不同的手稿或向時間挑戰建築構造作見證,而今卻無法完成它們的任務。每一個不是為錢、是為了對自己作品的那份愛而書寫的作家,都寄望委由書來傳遞應該可以延續數百年的訊息,但現在他知道他的書只能短暫存活。當然可以寄望再版將訊息傳遞下去,但再版與否取決於作者那個時代讀者的好惡,而讀者卻未必能夠評斷一部作品的價值
……
閱讀的節奏跟著身體的節奏走,身體的節奏也跟著閱讀的節奏律動。閱讀不光用腦,閱讀要用到全身,所以我們會為一本書又哭又笑,看驚悚小說會讓我們寒毛豎立。即便是一本看似談理論的書,這本書告訴我們的是其他人的悸動、其他身體的體驗。……
如果體驗書這件事還是讓你們卻步,別害怕,就從廁所看書開始吧(註:艾可引述了《尤利西斯》中布盧姆先生一邊上廁所一邊閱讀的片段)你們會發現自己原來也有靈魂



PS.
原文是安伯托.艾可於 1991.11.23 在米蘭布列拉圖書館的演講內容。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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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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