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太宰治的《二十世紀旗手》
生れて、すみません。
——太宰治,《二十世紀旗手》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是太宰治的驚世名言,出自於 1937 年《二十世紀旗手》這篇文章的副標題。(然據悉這應該是太宰治引用了日本昭和初期詩人寺內壽太郎的一行詩。)
這幾年,陸續讀完《人間失格》、《斜陽》、《維榮之妻》、《御伽草紙》、《女生徒》、《晚年》、《津輕》…,儼然成為一位太宰治書迷,其對於生命任性而為的無賴性格,以及充滿才情的作品,深深吸引著我,而有趣的是最近亦開始閱讀三島由紀夫的文章,沒想到他對於太宰治卻是相當感冒:
我對太宰治文學作品的厭惡,可謂極其強烈。首先,我討厭這個人的長相:其次,我討厭這個人分明土氣又自以為時髦的品味;再者,我討厭這個人飾演了一個不適合自己的角色。既是一個會和女人殉情的小說家,就必須展現出更嚴肅的樣貌來才行。
我當然曉得,對我自身而言,確切地說是對一個作家而言,弱點會成為最大的優點。但是,把那個弱點直接操作成優點的作法,我認為是自我欺騙。無論由各種角度看來,人類相信那個一無是處的自己,已經屬於僭越,遑論進一步逼迫他人亦要接受這種觀點!(p.026,《小說家的休日時光》)
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日本東京 (生平第一次),特別到三鷹禪林寺的太宰治墓前憑弔一番,路經當初他投河自盡的玉川上水,如今物換星移已是前往宮崎駿美術館的「風之散步道」,在凜冽的寒風中所看見的是沿途靜謐的屋舍錯落著寂寥的樹影。
驀然之間,在我的心頭不禁想要吶喊……「奔跑吧!梅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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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旗手
作者:太宰治
譯者:蕭雲菁, 鄭天恩
出版社:新雨
出版日期:2015/12/14
語言:繁體中文
我在萬分絕望之中,寫下了〈二十世紀旗手〉;但我依然深信,在絕望的彼端,一定充滿了希望。—太宰治
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蝸居東京的太宰治,正陷入人生最大的困境之中。
幾近致死的腹膜炎、為了抑制疼痛造成的麻藥中毒,以及作品無人聞問的困窘……
就在這樣的絕境底下,太宰治提起筆,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破題,在短短十餘頁當中,將獨白體、書信體、戲劇體、羅曼史……等各種截然不同的筆法融鑄於一尊,忠實呈現在絕望的波濤之下,儘管充滿無奈,卻絕不輕言放棄的自己。
〈二十世紀旗手〉並不以「章」或「節」分段,而是宛若吟詠般,以「唱」為每一個段落的開頭;從序唱到尾唱,整篇作品分為十二唱,每一唱各有其獨特性,卻又彼此相互連貫。
【Excerpt】
序 唱 感受神的殘酷烈焰
苦惱日日不斷抽高,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事;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隔著樹籬的兩株錦葵,還是彷彿在競爭似地,不斷、不斷往上伸展。孱弱無力的兩、三朵花,猶如已然忘卻昔日爭奇鬥豔、奼紫嫣紅光景的褪色臉龐。枯萎皺縮的黑色花瓣,看起來如此可哀。
……
……說到底,藝術可不是什麼奪旗比賽哪!喂、喂,太髒了,鼻血都流出來了呀!你就仔細看清楚吧,你那自謂毫無缺點的短篇集《晚年》,其實只是冷酷無情罷了,你就儘量看吧。這傑作的範本,乃是赤裸裸的痛苦;「請為我鋪上香蒲,讓我有一個溫暖的睡處」,每個不眠的夜晚,我總是站在蚊帳外如此懇求你,但你只是問了一句「很冷吧」,並留下兩、三次大大的噴嚏聲後就離去,不是嗎?我一生的熱情全貫注在這本書裡,連悄悄歎息的時間都沒有。這是懲罰、懲罰,神的懲罰、百姓的懲罰;困難厄運、愛憎流轉,不過是我在人們背後悄悄戴起那頂黃金神冠,然後對著鏡子竊笑的罪過罷了;儘管如此,神卻不願原諒我。
壹 唱 貓頭鷹啼叫夜 殘廢之子誕生
……或許我們沒有機會再相見了吧!那份深藏我心的絕望與不安,正是我的各各他,也就是所謂的髑髏地。啊啊,獨行在這片荒涼的心象風景裡,唯一可以明確辨別的,就只有不斷反覆的老去而已。我並非在玩弄「生命」;我早就受到神的懲罰,只是遵循著被賜予的黯淡天命。事到如今我並不恨任何人,這一切都是我個人的罪孽。正因如此,我一邊寫著這部小說,一邊深感痛切地活著;我也懶得帶走什麼,就如清晨竹葉上的霜一般。現在的我,唯有創作出兩、三篇佳作,才能做為我微薄的謝禮,用以感謝那些過往曾經照顧過我的善良人們。
於是,我就當作這是要給我的最佳壽衣,夜夜不眠地嘔心瀝血、反覆雕琢一篇絕美的羅曼史,哪怕被評為低俗、反正屆時我也不會知道。罪惡,始自誕生的那一刻。
貳 唱 段數遞減法
愈來愈往下沉了。儘管我裝作不斷在往上升,還得意洋洋地輕輕攤開扇子,悠哉地搧風納涼,但我確實逐漸在往下沉。先往下沉五段,然後再倏地往上升三段。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樣子,只是大家都忘了自己先前下沉的那五段,只為往上升了三段而欣喜不已,還因此互相開心的大喊恭喜、恭喜,真是沒出息呢!明明是歷經十年墜落後,唯一一夜的上升。咦?雖然讓人如此狐疑,但為時己晚,只有苦笑以對,因為這就是人世,只能喃喃自語,然後徹底的死心,因為這就是人世。
參 唱 同行的兩人
……
在這段兩人同行的路上,若不是因為我身染疾病,早已搖響悅耳的鈴聲;如此一來,就算是場意味複雜的青年巡禮,至少在形式上,也會顯得非常清澈純淨吧!首先,我會站在人家的庭院裡,對著某人告辭,並將我的無限悲傷,寄託在清澈的鈴聲之中;看著庭院裡茂盛的一草一木,我明白這是今生的最後一瞥,在斷腸心情下,淚流滿面地巡禮,並隨著秋風踏上旅程。自身終將埋骨於旅程的丘壟黃土之下,這就是我無休無止的命運;我輕而易舉,便徹底明瞭了這樣的結局。但在過程中,我似乎談了一場朦朦朧朧的戀愛。我不能說出對方的名字來,甚至不能暴露出我曾戀愛過的模樣來,我很痛苦……但就算把嘴巴縫起來也不能說……這是不義的行為。我只能再吐露一句:我並非是在志願巡禮之後,才陷入戀愛的。我一直想抹去心裡的愛戀,非常想抹去,所以才想到出外巡禮。我要的並不是全世界,也不是百年的名聲,我要的只是一朵蒲公英般的信任,一片野茉莉葉子般的慰藉,卻因此終我一生,任其蹉跎……
……
八 唱 憤怒是愛慾的至高形貌、云云
……
沒有月光的闇黑之夜,湖心的波浪,輕輕舔舐著船腹,深度應該不到五百吧。我深受那孩子毫無惡意的回覆所打擊;我、還有女人,身處令人無法動彈的恐懼中,甚至彷彿還能聽見來自地獄深處的細細呼喊聲。那一夜,幾乎讓我忘了死這件事的寒冷北風,不斷從這張明信片的一角吹襲而來。難怪我會不想回家,因為三千世界,已經沒有我荒涼的心可以容身之所;我只能漫無目的地閒晃,然後穿過電車軌道,經過荒野、越過田園,最後來到我不曾見過的美麗城市。
終 唱 然後,就在此際
……
我們並沒有這麼快就放棄,我們在帝國飯店的耀眼正午時分裡,隔著餐桌站了起來,然後用我們清澈的眼眸,彼此凝視著對方。再強一點吧,再強一點,烈風啊,將衣服和骨頭都吹成紛碎吧!狂風吹襲在我們兩人身邊,仔細一看,除了我們的藍色口罩外,其餘的所有一切,都被萬丈的黃塵給吞沒了,完全不留任何一物。為了對抗這陣暴風,我們踉踉蹌蹌地用力將身體壓在桌上,雙手互握、抓住彼此的手臂,最後抱住彼此的身體。我們互相擁抱了。二十世紀的旗手,行動總是走在前頭;至於健全的思念,則是隨後才會慢慢吞吞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