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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以鬯的《寺内》
2024/10/09 05:45:32瀏覽135|回應0|推薦3
Excerpt劉以鬯的《寺内》

關於劉以鬯的作品,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一句:「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以下摘要分享的〈寺內〉也是有潮濕的空氣啊!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7959
寺內
作者:劉以鬯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3/09

內容簡介
橫跨五十年精選,收錄劉以鬯最多元、最具開創性的中短篇小說

本書匯集劉以鬯創作半世紀的中短篇小說,編選核心是「故事復修」,復修一詞源自建築學,是指將傳統建築融入現代環境的藝術,書中改編自《西廂記》的作品〈寺內〉,就是這一代表。寺廟原是禁慾的場所,戒律卻帶來誘惑,香燭和慾望的火焰在此糾纏,年輕男女的愛戀在佛像的注視下茁壯,發展出連孔夫子都會流淚的瘋狂。〈寺內〉詩化的文字中,擁有流動且多層次的空間結構,古物被賦予新生,和當代情境共存,使人置身在現代都市裡的古典建築中,既熟悉又神祕,既真實又夢幻。

Excerpt
〈寺内〉

第一卷

那頑皮的小飛蟲,永不疲憊,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絕香氣的侵襲,振翅而飛,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後停在「寺」字上。
「廟門八字開,」故事因弦線的抖動而開始,「微風遊戲於樹枝的抖動中,唯寺內的春色始於突然。短暫的『——』,藐視軌道的束縛。」
下午。黄金色的。
檐鈴遭東風調戲而玎玲;抑或檐鈴調戲微風於玎玲中?
和尚打了個呵欠,冉冉走到門外,將六根放在寺院的圍牆邊,讓下午的陽光晒乾。這時候,有人想到一個問題:金面的如來佛也有甜夢不?
跨過高高的門檻。
那個踱著方步的年輕人,名叫張君瑞。

「這裏倒清靜。」他想。
清靜的大雄寶殿,很暗。一個女人的香味,加上另一個女人的香味,直撲過來,濃得像酒。
風不大,燭光卻在黑暗中發抖。第一對繡花鞋踏過石板。第二對繡花鞋踏過石板。輕盈似燕子點水。是的,輕盈似燕子點水。
春在神壇底下打盹,忽然睜開眼睛。

店小二說過的……
「普救寺裏的蝴蝶也喜歡互相追逐。」
張君瑞來了。他看到兩對繡花鞋。

不是童話。不是童話式的安排。那位相國小姐忽然唱了一句「花落水流紅」。誰也不能將昨夜的夢包裹在寧靜中。每一條河必有兩岸。普救寺內的蝴蝶也喜歡花蕊。
「那個男子有一對大眼睛。」鶯鶯悄聲說。
「那是一對飢餓的大眼睛。」紅娘說。
「會說話的嘴。」
「怕老太太聽到?還是怕那個年輕人聽到?」
笑聲膽怯如小偷,像一根無形的絲帶,在金色的佛臉上兜個圈,與裊裊的青煙同時消失在黑暗裏。慾望仍未觸礁,張君瑞無意翻開書卷。
「這裏倒清靜。」他想。

那隻二月天的小飛蟲停在小和尚的頭上。小和尚的頭像剝去皮的地瓜。小和尚正在唸經。小和尚眼前出現無數星星。慾念屬於非賣品,誘惑卻是磁性的。
張君瑞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小和尚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小飛蟲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金臉孔的菩薩也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縱有落葉,敲木魚的人也在回憶中尋找童年的好奇。燭光照射處,每一凝視總無法辨認鬼或神的呈現。
袈裟與道袍。
四大金剛與十八羅漢。
磬與木魚。
香火與燈油。
崔鶯鶯與張君瑞。
攻與被攻。
「那是一根會呼吸的木頭,」小飛蟲對菩薩說。菩薩有一個永遠的微笑。
尖著嘴唇,嗖的一聲,龍井與山泉的聯盟,具有老實人的特質。那法聰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師父赴祭了,」法聰說。
「角門後邊的院子是禁地,」法聰說。
「崔相國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法聰說。
……另外還有一個俏皮的丫鬟,」法聰說。
「普救寺的春天尚未消逝,」法聰說。
斜陽似小偷般躡足潛入窗口,春未老。失去彩筆的書生,已忘記鎮上小寡婦的眼淚與喜悅。這是非常美好的日子,微風一若纖纖玉手。今晚的月亮將在碧波中破碎嗎?——他想。
感情像一根繩,忽然打了一個死結。
隨風而去,餘暉被夜色擊退。年輕人的腳步染有幽香,袍角撲撲。拴在樹上的馬匹不會打呵欠,只會以蹄跺土。大殿上,燈火跳躍。月升時,最易想起蝴蝶與花蕊。
「風呀,明天將從何方送來喜悅?」
這是開始的終結。

潮濕的空氣有泥濘的感覺。如果孤獨也有顏色的話,不知道是黑還是灰。
這天晚上,年輕人做了一場夢,夢見一條線,如橋樑之溝通兩點。
醒來,仍有依依。蝴蝶穿窗而入,共有兩隻。心更煩,應該到外邊去走走了。站在田塍上,舉目眺望,但見高聳的松樹固執如寶塔。雀噪處,一座小橋上,白鬚老公公拄杖而過。
「如果我是一個綠林大盜,」他想,「自當縱身躍上屋檐,偷窺羅裙在夜風裏怎樣舞蹈。」
風景侵略眼睛。情感疾奔。美麗的東西必具侵略性。

第七卷
……

沉默像隆冬之水,凝結成冰。
風在嘆息。最初的想像遽爾變成叛徒,將慾火謀殺後,淚落牆檐。那貓的順馴絕對不同於蛇的狡獪,但事情竟會開出如此異樣的花朵。思想跌落陷阱;情感迷失路途。
咀嚼憂鬱的薄片,不知是酸是苦。當牆壁的顏色變更時,形狀也不同。一切都不能用純粹的理性解釋。
抓一把潮濕的憤怒。
將潮濕的憤怒掛在古琴上,琴說:「你是個優秀的喜劇演員。」
情感迷失路途,且坐下輕彈一曲,弦線被淚水浸濕,彈出來的聲音也是沙的。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她是一個善變的女人,他想。但是她不會跟她的母親一樣的。剛才的種種,證明她連自己的感情也把握不住。她不會不愛我;然而她不敢。她有勇氣挑逗,卻沒有勇氣接受。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他是多麼有勇氣的男人,她想。如果我不那麼害怕,此刻已經獲得所有的快樂。但是現在,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女人——實在不是。我是非常憎恨那堵粉牆的。他有勇氣跳過來,我卻沒有勇氣接受。我憎恨自己!)
……

第十二卷
……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
必須抓緊今晚以及茁長於今天的喜悅。一支筆,刻畫不了喜悅的形態。燈花爆濺,難道是神的手指在撥弄燈油?先將憂愁埋葬了,然後寫一首詩。辨不出失去的快樂是方抑圓?來日的快樂已獲得明確的認識。那是一朵花,含苞未放,但蝴蝶已在周圍飛舞。

……

法本長老疾步而至,說:
「張君瑞除授河中府尹,衣錦榮歸,報馬接一連二湧至,隨時都可以抵達!」
十里亭邊的視線接吻,淚水是愛情的珍珠。
「你走後,」鶯鶯說,「每一場夢中,總會有你的書信從遙遠的地方來到。」
君瑞說:「京城的歲月已被寂寞噬去,哀愁常被酒液浸透。」
「寺內的歲月也無彩色,」鶯鶯說,「連夜的風雨使我無法排遣悲戚。」
「噩夢已醒,這是乾燥而又年輕的歲月。」

於是群眼齊觀鶯鶯的靦腆,河之對岸有個名叫鄭恒的少年正在偷拭淚水。這是不完整的報應,橋邊的孤松仍有其存在的意義。
這一邊,喜悅與喜悅在喜悅中舞蹈。所有的「?」都已變成水泡。神仙們耐不住天庭的單調,紛紛用眼睛捕捉人間的新鮮。
浮沉於晝與夜之間的希望,那做官的人終於忘卻旅途勞頓。景物之倒影,垂釣者第一次露了笑容。
「如果沒有別離的痛苦,」他說,「此刻的快樂也難振翅高飛。」
————叮咚。
故事為弦線的抖動而舞蹈,最後的音符在另一端找到老家。

(一九六四春作)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修改)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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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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