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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單德興的《邊緣與中心》
2024/10/08 05:55:03瀏覽124|回應0|推薦3
Excerpt單德興的《邊緣與中心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66439
邊緣與中心
作者:單德興
出版社:立緒
出版日期:2007/04/30 16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了一位台灣當代的外文學者與譯者,從觀察者和參與者的雙重角度,多年來於不同場合發表的多篇文章。全書依照性質分為六部分:「人物剪影」描繪了余光中、王文興、朱立民、季羨林、米樂和薩依德等中、外代表性人物;「薩依德現象」呈現了公共知識分子薩依德的面貌,以及中文世界對他接受的情況;「華美文學」見證了譚恩美、嚴君玲、趙健秀等文學現象,台灣學者對這些現象的解析,以及華美文學的多重面向;「在地觀察」所展現的關懷包括了台灣文學史與中國文學史的書寫與重寫,《中外文學》的意義,以及英美文學流傳到台灣之後所出現的若干現象;「國際交流」敘述了在全球化時代裡,我國與國際學者之間的文化交流與學術紮根;「評介與解讀」的對象涵蓋了歷史主義、文學經典、口述歷史、文化建制以及《虎膽妙算》、《百戰天龍》等大眾文化現象。附錄的專訪可供讀者與先前各文參照,進一步了解作者的人文關懷。

Excerpt
〈翠玉白菜的聯想——余光中別解〉

凡藝術莫非是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比真的更真
否則那栩栩的螽斯,為何
至今還執迷不醒,還抱著
猶翠的新鮮,不肯下來
或許,他就是玉匠轉胎
——
余光中〈翠玉白菜〉

近日細讀余光中先生中英對照的詩集《守夜人》(The Night Watchman),綜觀他近半世紀來的詩作,心中頗有感觸。
余光中創作不懈,著作等身,於詩、散文、評論、翻譯四方面都交出了亮麗的成績單,將來勢必在文學史上留名。他曾謙稱自己的散文創作是「左手的繆思」,也戲稱自己是「文學上的多妻主義者」,但我認為「文學的四臂觀音」或許更符合他長年敏於感時應物、多方位辛勤筆耕的形象。
《守夜人》收錄詩人自一九五八至二〇〇四年的八十五首詩作(佔全部詩作的十分之一弱),加上英文自譯,全書中英對照,在其著作中獨樹一幟。詩人自言,由於涉及翻譯,不得不割捨因為「歷史背景、文化環境,或是語言特色」而難以處理的作品,有別於中文詩選只管選擇得意之作的方式。
談到譯詩,余光中年輕時曾親訪並合影留念的美國大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有如下的名言:「詩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的確,詩的要質在於音與意(sound and sense),既求聲音上的悅耳,又要意義上的賞心,並希望達到意境上的超凡脫俗,這些在以母語創作時已屬不易。
譯詩時,意象和意義較易維持,但音韻、典故和聯想則不易傳達。公認現代詩人中最講究音韻的余光中,在大學講授英美詩多年,喜歡朗誦中、英詩作,對音效的要求自然不在話下。
常言道,翻譯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a thankless job),譯者則同時服侍兩個主人(serving two masters——這兩個主人秉性各異,要求繁瑣,讓人動輒得咎。話雖如此,但翻譯也是不得不為之事,譯者則在兩種語言的嚴苛要求下,試圖化「左支右絀」為「左通右達」、甚至「左右逢源」。為了擔當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橋樑,譯者即使明知其不可,依然勉力為之,並且「衣帶漸寬終不悔」。
翻譯是一種再創作,文學翻譯更是如此,詩的翻譯尤然,譯者擁有相當的決定權,也應為自己的決定向作者、讀者負責。對自譯者而言,由於就是作者(author),當然享有更大的權威(authority——余光中在有關《守夜人》的演講中就有如是的說法,〈自序〉結尾也說:「有時譯者不得不看開一點,遺其面貌,保其精神。好在譯者就是作者,這麼「因文制宜」,總不會有「第三者」來抗議吧?」因此,浸淫於中西文學多年的詩人,在有限的空間展現了悠遊於中英文之間的功力,其自譯大多很忠實於原作,偶爾出現衍譯,甚至不乏有意的「誤譯」,但在中英對照閱讀時,往往讓人覺得就是因為原文與譯文的差異,反而使得彼此的意義更形豐富。
重新翻閱全書,印象最深刻的是幾首有關詩藝的自白詩和最後一首〈翠玉白菜〉,各自代表不同階段的生命境界。年逾不惑的詩人在〈積木〉(一九七二)一詩中,把以方塊字寫詩二十年的自己比喻為執著於搭「方塊的積木」的孤獨者,「從前的遊伴已經都長大/這老不成熟的遊戲啊/不再玩,不再陪我玩/最後的寂寞注定是我的」。儘管如此,詩人「依然相信,這種積木/只要搭得堅實而高,有一天任何兒戲都不能推倒」。詩中固然不免自諷之意,重要的是對詩藝的敬重、堅持與信心,這點更表現於英譯裡把「這老不成熟的遊戲」轉譯為“Agame that never grows old”(「永不老去的遊戲」),以示「文字遊戲」之歷久彌新。此詩創作迄今逾三十年,詩人也年近八十,仍時有新作問世,單單這股毅力就令人敬佩。而「文字遊戲」只要鍥而不捨,多加玩味,即使未得箇中「遊戲三昧」,也「近於道」、甚至「進於道」了。
在創作於次年的〈守夜人〉(一九七三)中,詩人自道,「四十歲後還挺著一枝筆/已經,這是最後的武器」。被困於「墨黑無光的核心」的詩人直言「繳械,那絕不可能」。燈下挺筆多年的人,即使懷疑「一盞燈,推得開幾呎的渾沌?」。即使無法回答「壯年以後,揮筆的姿態/是拔劍的勇士或是拄杖的傷兵?/是我扶它走或是它扶我前進?/我輸它血或是它輸我血輪?」,還是道出「作夢,我沒有空/更沒有酣睡的權利」的豪語,向世人宣告一己的堅定不移。
寫於四分之一世紀之後的〈七十自喻〉(一九九八),則以河流比喻創作一「再長的江河終必要入海」),而一生創作不懈的詩人在從心所欲之年,聽到的是「河口隱隱傳來海嘯」。儘管全詩伊始提到不知「河口那片三角洲/還要奔波多久才抵達?」,流露出暮年詩人的蒼茫心境,但結尾「河水不回頭,而河長在」的肯定之語,隱喻了對詩藝恆久的信念。
新千禧年唯一入選之作〈翠玉白菜〉(二〇〇四),以故宮珍藏的玉器為題,抒發詩人的感懷。翠玉白菜以一半灰白、一半翠綠的整塊輝玉雕琢而成。玉工巧妙運用質地色澤的自然變化,將翠綠雕為碧葉,把灰白化為菜梗,筋脈分明,並獨具巧思地在碧綠的菜葉上端刻了兩隻象徵多子多孫的螽斯和蝗蟲,成為參訪故宮的人觀賞、讚嘆的珍奇。
「前身是緬甸或雲南的頑石」,在玉匠「敏感的巧腕」和「深刻的雕刀」下,超拔出原先玉礦的牢籠,化為玲瓏剔透的翠玉白菜,而玉匠在創造出非凡的藝術品時,也使自己擺脫了時光的有限與催逼(新亦翠亦白,你已不再/僅僅是一塊玉,一棵菜/只因當日,那巧匠接你出來/卻自己將精魂耿耿/投生在玉胚的深處/不讓時光緊迫地追捕」)。詩人進一步表達自己對藝術與真假的體認:「凡藝術莫非是弄假成真/弄假成真,比真的更真」。這種見解對服膺李賀(七九至八一六)「筆補造化天無功」、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人生模仿藝術」之說的余光中,實不足為奇。*至於緊抱著「猶翠的新鮮,不肯下來」的螽斯,根據詩人的奇想,「或許,他就是玉匠轉胎」。
進言之,詩人宛如文字的玉匠,化平凡為神奇。如果玉匠「一刀刀,挑筋剔骨」,使翠玉白菜從原始的輝石玉礦中脫胎換骨,那麼詩人便以其神思和「敏感的巧腕」,使詩作從壘壘的方塊字庫中脫胎換骨,即使「弄假」,也已「成真」,即使「舞文弄墨」,也已化為比真實人生更真實、更久遠的詩藝。詩人如同對詩藝緊抱不放的「栩栩的螽斯」,之所以能「投生」、「轉胎」,印證了以文字在時光中銘刻、創造的人,藉由萬古長新的藝術,不僅使自己得到久遠的生命,也使有緣的讀者得到嶄新的體會與領悟。
更大膽的聯想則是,每個人都是人生的藝術家和詩人,以生命為素材,在迅速流轉的時光中,時時都是發揮巧思、施展妙腕的契機,如何善加把握,雕塑自己的生命藝品,書寫自己的人生詩篇,將決定自己能否擺脫「時光緊迫地追捕」,形塑更佳的「投生」「轉胎」之處。

原載於二〇五年十月十三日《中央日報》副刊

註釋
*
筆者於一九七年代初期在余先生的英國文學史課上,曾聽他引用李賀此詩句來說明文藝(筆)能彌補自然(天)之不足。錢鍾書在《談藝錄》人創作論)「模寫自然與潤飾自然」一節,首先引用的就是這句詩,並說「此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於道術之大原、藝事之極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無所謂道術學藝也。學與術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者也。」此外,余先生曾中譯愛爾蘭作家王爾德三部劇本:《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1983)、《溫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 1992)和《理想丈夫》(An Ideal Husband, 1995),並以國語及粵語演出。而「人生模仿藝術遠超過藝術模仿人生」("Life imitates Art far more than Art imitates Life" )
則是王爾德的藝術觀。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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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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