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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潔珂的《山與林的深處》
2024/10/15 05:23:57瀏覽22|回應0|推薦3
Excerpt李潔珂的《山與林的深處》

可以想像原作和翻譯是如何緊密相連,文字的意象充滿山林之美,同時也是懷鄉、思親的佳作,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19232
山與林的深處:一位臺裔環境歷史學家的尋鄉之旅,在臺灣的植物、島嶼風光和歷史間探尋家族與自身的來處與記憶
Two Trees Make a Forest: Travels Among Taiwan’s Mountains and Coasts in Search of My Family’s Past
作者:李潔珂
原文作者:Jessica J. Lee
譯者:郭庭瑄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22/04/02

本書結合自然寫作、山岳文學與回憶錄,娓娓道來埋藏在一個典型移民家庭背後的故事,既是小人物的生命故事,亦是動盪大時代的縮影。書中交織著外公與外婆的人生故事,以及李潔珂對家族故事、自然環境及自我認同的追索與反思。她從這些人與自然的過去與現在,爬梳這個家庭、這座島嶼如何走到今日。敘事精煉而情感細膩豐沛的本書,既是關於一個家族的回憶錄,也是一部近代臺灣小傳,更是一場以自己的全身感官去踏查、感受自身來處的雋永旅程,也讓生長在臺灣的我們,能再次以嶄新眼光認識這座島嶼的美麗與不凡。

Excerpt
1
……

這是一個關於臺灣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家族的故事。

……

6
……

一九〇〇年,早田文藏來臺旅居兩個月,接著返回東京念書。他過去十多年來一直想正式鑽研植物學,如今夢想成真。當時二十六歲的早田一直很想完成學業、進行研究,他從青少年時期就對植物很感興趣,甚至還加入東京植物學會(Botanical Society of Tokyo),但家庭因素讓他不得不延遲進入大學就讀。
讀研究所時,他的導師、臺灣植物學先驅松村任三認為早田應該要將研究重點轉向臺灣植群,而非專注於自己喜歡的苔蘚,就此開拓出他的學術之路與發展方向。早田懷著年輕人特有的熱情與雄心展開專題研究,試圖區別臺灣與東亞其他地域的植物相。他認為,過去那些讓調查行動窒礙難行的環境條件正是臺灣植群之所以獨特的原因。西部平原逐漸擴展,爬升成陡峭又難以到達的群山,隨後地勢再度往下,延伸到東海岸,涵蓋了亞熱帶到高山棲地,形成獨一無二的林相。一旦日本政府成功進入高海拔山區(後來也的確達成這個目標,興建了能高越嶺道),他們便得以為植物考察開闢新路。早田在日本和臺灣進行了幾年研究,後又前往倫敦邱園(Kew Gardens)、柏林達勒姆(Dahlem)、巴黎和聖彼得堡的植物標本館參訪,並於一九一一年正式出版《臺灣植物圖譜》(Icones Plantarum Formosanarum)第一卷。他在序言中簡單勾勒出一個抱負遠大的系列叢書計畫:「我一直很想出版一套福爾摩沙植物志,(中略)應該十五年內就能完成。」事實上,他耗費了十年的時間和心力,進行大量植物研究和採集,編纂出一套十卷的植物志,收錄了近一百七十科、一千兩百屬的維管束植物,共有三千六百五十八種和七十九種變種。
早田的貢獻與遺澤仍蘊存在植物名稱裡,延續至今。根據植物學家大橋廣好的統計,早田在東亞與東南亞勘察植物期間,一共命名了兩千七百多個物種,其中臺灣就占了一千六百多種。然而,他之所以能研究這麼廣的植物相、進行物種分類,部分原因是因為日方成功涉足前朝從未進入的界域。十九世紀的植物學家根本無法到達這些地方。
……

科學標籤承載著許多過往,光從命名法就能一窺歷史的樣貌。比方說,臺灣有許多以斯文豪(即郇和)和早田(Hayata)命名的動植物,前者如斯文豪氏/鷴(Lophura Swinhoii,即藍腹鵬),後者如早田山毛櫸(Fagus hayatae,即臺灣山毛櫸)和玉蘭草(Hayatella,臺灣特有的茜草科植物,只有一筆紀錄,發現地為臺灣東部)。此外,臺灣最高峰玉山多年來又稱為摩里遜山(Mount Morrison);摩里遜是一位外國船長,至今仍可在植物名錄中看到此人名字,例如玉山小蘗(Berberis morrisonensis,別名赤果小蘗)、玉山當歸(Angelica morrisonicola)等上百個物種都是以此命名,其中許多都是由早田本人親自記錄。
語言是很棘手的東西,科學標籤無法界定這些形成世界秩序的名謂。我研究臺灣植物時,會對照俗名與學名、中文與臺文名稱。若找不到英譯名,那株植物就只能礙於語言限制的束縛,存在我腦海裡。於我而言,許多臺灣植物名稱被困在兩種語界之間,只有一小部分叫得出名字。我用柏林的華語老師給我的表格,以英文和繁體中文寫下植物名稱,再加上拼音註明發音。例如八角金盤為bajiao jinpan,鞭打繡球則是bianda xiuqiu(後者並沒有通用的英文名稱)。我用拉丁文寫下這些植物名——Fatsia polycarpa · Hemiphragma heterophyllum——感覺這樣好像比較安定、踏實一點。
然而,字詞會隨著語言不同而有所改變。我詢問媽媽地名或植物名時,她通常會用韋傑士羅馬拼音(Wade Giles Romanization,或稱威妥瑪拼音)寫下答案。一九八〇年代前,全球多使用這套拼音系統,將漢語音譯成拉丁字母,後來中國大陸的漢語拼音逐漸成為通用標準規範。媽媽讀了我請人翻譯的外公書信,覺得很困惑,努力將新的音譯和她所知的地方連結在一起。我在簡訊中用漢語拼音拼出名字和地名,她會沮喪地回覆說她看不懂,問我「く」怎麼會是「q」、「ㄒ」怎麼會是「x」等等,認為中國大陸採用的這套新式拼音完全說不通。
很多事情都變了,但我不必明白告訴她。每每將語言書寫成文字,我們之間都會產生隔閡。
(I didn’t need to tell her how much had changed. A gap opened between us every time we put our words into writing.)

……

我們來到一座高原,上頭有許多小型植物,在冷冽的環境中扎根茁壯。常綠灌木叢雜亂蔓生,少了夏季花朵、短莖燈心草、帶刺的草甸植物和高海拔地區常見、葉片帶皺摺的佛甲草,景色顯得單調乏味。這裡看起來就像蘇格蘭沼地直接從世界彼端運過來一樣。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大多數植物我都認不出來,只知道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植群會離我們愈來愈遠,難以企及。氣候變遷和山林開發會迫使低海拔物種遷徙到中高海拔地區,山區愈來愈暖,高山植物除了向上生長之外無處可去。一路上,我在黎明前的風雨中掃視大地,看著那些在強風與岩縫中生長的植物,找尋這座溫暖海島上最寒冷的地方。
靠近頂峰的地區,植群逐漸減少,只有歷經悠長年歲的岩石矗立眼前。寒風灌進我的外套裡,布料緊貼在我身上。我奮力向前,伸出手將身體撐上一公尺高的岩塊,把登山杖插進泥地裡。每走一步,都能看見雨水匯流進登山杖留下的孔洞。我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決定開始數算步伐。一、戳,二、戳,三、戳,繼續往上走。汗水沿著我的胸口和背部滴落,與雨水混合在一起。一種孤立的感覺湧上心頭。寒風吹過帽兜的呼嘯聲,耳內溫熱血液流過的脈動,嘴裡有鹽巴和粉筆的味道。我覺得自己就像泥沙流到下游一樣,在一舉一動中溶解。
奇萊南峰有一片遼闊的草地,草木被風吹得頻頻彎腰。眼前這片景象讓我瞬間從登山的疲憊和恍惚中清醒。最高點周圍環繞著岩堆,巨石上焊接著一條鐵鍊,上頭掛著一塊破損的黃色鋁牌,寫著著「三三五八公尺」。
我第一次聽到奇萊山時還以為是「七萊山」,但我更喜歡奇萊這個名字。「奇」表示「驚奇、奇妙」,「萊」是一種名為「藜」的植物(跟神話中的仙島「蓬萊」同字),但我個人偏愛另一個古老的字義,也就是「草地」。它讓我想起這裡的植物,寒冷的山峰就像被大海吞沒的島嶼一樣消失無蹤。
我們在黑暗中用頭燈照耀彼此,輪流拿著海拔標示牌擺姿勢拍照。牌子摸起來好冰,但筋疲力盡的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想看見天光,感受高度和岩石,最後得到的卻是一場暴雨。我想要一片風景,一種讓山脈如地圖般在我腳下開展的感覺,只可惜群山拒絕現身。但我並不失望。我對著鏡頭燦笑,冷空氣鑽進我的肺,腦內啡隨著嚴寒的衝擊在我體內奔流。運動後那種快樂倏地湧現。
我們沒有注意到日頭悄悄升起。下山時,逐漸消散的灰雲背後透出暗淡的陽光,濃霧讓奇萊峭壁和懸崖邊緣變得柔和不少。暖意慢慢爬上身軀,就像夜空中閃爍的燈火一樣,我感受到暴風雨後那一絲微光。
(We take turns in the darkness, posing in the glare of one another’s headlights to snap photographs of each of us holding the battered sign. It is icy to touch, but in exhaustion I care little. I wanted the light of the sky, to sense something of height and stone, and what I got was a deluge. I wanted a view, perhaps, a feeling of having the range unfolded beneath me like a map, but the mountains refused to show themselves. But I do not feel disappointment. I grin for my photograph, air gusting into my lungs, and in that cold shock, endorphins force their way through my body. I suddenly feel the elation of movement.
The sun rises without our noticing, muffled behind the gray of the clearing storm as we descend. The waxing light is dull, with mist softening the edges of Qilai’s crags and cliffs. Despite it all, I begin to feel warm. Like the flicker of lamplight evacuating the night, I feel a small glow in having seen the storm.)

15
……

水漾森林(字面意思為「水流滿溢的森林」)位於臺灣中部阿里山附近的山麓,一場山崩阻斷了石鼓盤溪的水流,繼而形成這座堰塞湖。阿里山森林以遼闊壯美聞名,遠僻的山區矗立著許多千年扁柏和杉木,另外還有樹身寬如房屋的神木,這些樹生長速度緩慢,就算以樹木學的標準來看亦然。九二一大地震致使溪流淹沒了杉木林,形成一座將近半公里長的湖泊,樹林的殘遺散落四周,彷彿有幽靈在這片活著的風景間飄蕩。

……

早晨空氣清冷。我不到五點就醒了,藍色薄霧自湖面冉冉上升,陽光尚未觸及此地。帳篷被凝結的水珠浸溼,每動一下都會有水滴在身上。寒冷的空氣讓我呼吸急促,每次呼氣都會噴出溫暖的鼻息。儘管身處山谷,這裡仍是海拔兩千公尺處,臺灣的十二月也有很冷的時候。我開始煮粥和咖啡,不光是為了暖暖手,也是為了讓感官變得更敏銳。
我在燕麥中加了一大堆紅糖,養分和咖啡因在我的血液中奔流。我們開始打包行李,希望能趕在其他登山團前面,搶先踏上步道。他們還沒起床吃早餐,不過好像開始有動靜了,我能聽見湖泊對岸傳來拉開帳篷拉鍊的聲音,我們不想跟在一大群人後面登上檜木步道。我花了點時間掃視薄霧瀰漫的水樣森林,湖水比昨天藍好多,大概是雨後泥沙沉澱下來,我能一路看進波光粼粼的湖泊深處,眼前的畫面令人難以抗拒。
我轉向三位友人,話都還沒出口,他們就已經搖頭回答我的問題。對岸的登山客陸續步出帳篷,林間的青色霧靄讓他們大為驚嘆。我踢掉靴子,脫下衣服,換上泳衣,帶著有點遲疑的心溜到戶外,靜靜地在銀色溪谷間泅泳。我游向殘存的杉木,上頭新長出來的蕨類植物環繞著湖水和空氣間的縫隙生存。地震重擊了這片森林,但這座湖是一個新的地方,一個新的生態系統,隨著時日穩定成長。我看著整片風景染上顏色,老樹蒼翠,湖水湛藍,天空投下溫暖的陽光。圍觀民眾喋喋不休的說話聲逐漸消失,變成低沉的悶響,我只聽見自己划水的聲音。
我們踏出山谷,登上坡頂時,燦爛的早晨已然降臨,清澈的藍天閃耀著熾熱的陽光。從這個高度遠眺,可以看見昨天被雲層籠罩的東側山脈,以及下方湖中的幽靈樹。
這片森林中的杉木過去曾繁盛一時,在遙遠的阿拉斯加和歐洲都發現了它們的化石,前者可追溯到一億年前,後者則是大約六千萬年前。這些樹曾遍布北半球,如今卻孤零零佇立在少數地區,瀕臨絕種。杉木常再生於受山崩、火災等干擾後的裸地,它們按照自己的步調於不穩定的山坡上扎根,經由風、落石和自然災害向外擴展。
薩依德寫道,人類習慣將失去浪漫化,傾向於在文學作品中渲染、頌揚人們與家國間無可消弭的鴻溝。我經常咀嚼他的文字,發現這些話語準確表達出我內心的情感。薩依德提到我們如何美化孤獨死。我想起那些曾在遙遠的地方落腳,如今卻逐漸消失的樹木。外公在沒有我們的陪伴下骨瘦如柴地死去。他的記憶消逝,但他失去的地方沒有被遺忘,而是以他不知道的方式刻寫在他心底,滲入語言和肢體。
(Edward Said wrote of the human habit of romanticizing loss, the tendency to render and celebrate in literature the irrevocable gaps rent between peoples and the places from which they come. I turn to his words often, finding in their exactitude an articulation of my own feelings. Said wrote of the ways we aestheticize a lonely death. I think of the trees—once spread far but now diminishing. My grandfather died—skin on brittle bones —without us. His memory came undone, but the places he lost were not forgotten. They were written into him in ways he could not have known: in language, in body.)

外公後來無法進食,健康狀況因而快速惡化。有天夜裡,他心臟衰竭,就這樣孤零零地離開這個世界。正是因為這種孤獨,我才無法原諒自己。他的死一點也不美麗。
長久以來,我一直被不屬於自己的回憶引導,將臺灣當成一個充滿哀愁的地方。我背負著外公去世的沉重走入風景,內疚與悲痛交織在一起。然而,他和外婆的死讓我有了新的機會去了解、去探尋。悲傷的重量減輕,滲進骨裡。這座杉木林中的古樹跨越了我們的家族歷史,人類的三代在它們面前極為渺小。無論我們存在與否,森林都會屹立於世。
陽光探進底下的深谷,照耀在褪成白色、如骷髏般的枝幹上,湖面像鏡子一樣光滑。我游泳的時候,湖水變得色彩繽紛,彷彿皮膚瞬間湧上血色;從這個高度俯瞰,湖泊似乎更鮮豔了。我望著那些棺材着樹,不曉得湖畔森林裡有沒有無生命的存在。
(Deep in the valley below, sunlight gleams on the bare bleach of the skeleton trunks, the water glazed as a mirror. It grew full-colored as I swam, like blood flushing the skin, and from here, I think, it seems even brighter. I wonder, looking out at the coffin trees, if there is not life in that Lakeland forest.)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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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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