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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牧全集8》(散文III)
2024/09/25 05:25:21瀏覽5|回應0|推薦0
Excerpt《楊牧全集8》(散文III

我們都住在借來的空間裏,並且活著,活在借來的時間裏。
——
楊牧,〈在借來的空間裏〉

散文卷共有7冊,本冊收錄內容:
搜索者亭午之鷹

以下摘要分享《亭午之鷹》中的一篇悼念作品。


書名:楊牧全集8 散文卷三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庭鐘〉
Paul Engle
1908—1991, in Memory

1
我單獨坐在小室裏,對著窗子,遠近眺望,思索一些從前的事。現在這應該已經是春天的末尾了,說不定夏天也算是開始了:芝加哥的大太陽照在身上,今天早上校園走路時,已經感覺有點燠熱,然而透過緣葉吹到的五月風是永遠令人怡悅的。我這樣坐著,剛剛從瞌睡的境域醒轉過來,眨眨眼,伸伸脖子,醒得好慢看窗外一片明亮。很好的下午。
最遠處,我能目擊的,是兩座高聳的鐘樓,其中一座尖頂上有個十字架,比另外那沒有十字架的高出些許,也寬闊些許,看起來繁瑣複雜得多。然而稍小的那一座卻嵌著巨大的時鐘,長短針在希臘數目字上擺著,正對著我。過來是紅磚白門的大樓,爬滿常春藤,然後是玫瑰園,是短垣前後的綠草地,樹影不停搖動。草地這邊有一排網球場,屬於我居住的「方庭俱樂部」,此刻闃無人聲。
……

五點鐘。
鐘在響。
鐘在前後追逐地響。
鐘為保羅・安格爾先生響。
我的思索企及一個定點了,終於。原來我遠近眺望,在這彷彿陌生彷彿熟悉的小世界裏怔忡,猶豫,是因為我心中有了一種傷逝,一種追懷曩昔的感覺,在芝加哥五月的太陽和風裏,在許久不曾駐足停留的生命之一站,我因緣際會乃暫時住下來了。然則睽違多少年?許多許多年了。然則還記得嗎?我記得火車慢慢駛過密西西比河的時候,晚霞落在水面,和無邊多采的天色戀戀相呼。原來我在想這些,難怪我就困頓地抑鬱自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在眼前腦後盤旋,直到現在這一剎那,當鐘聲大作,前後徹響,為保羅.安格爾先生響。
安格爾先生使我回憶起六十年代前半期的愛荷華城。六十年代,是六十年代,我們的六十年代,居然已經遙遙變成一疊發黃的黑白照片。我記得安格爾先生坐在一張長椅子上,聚精會神讀我剛譯好的一束新詩,然後他抬起頭來問我:「願不願到愛荷華來,年輕人?」愛荷華在那裏啊?我回到圖書館去翻世界地圖集。愛荷華在這裏,在一個兩邊不靠海的地方,這實在是相當怪異,相當冒險的一件事。沒有海,甚至好像也沒有山!沒有海又沒有山,我活得下去嗎?我瞪著大度山上剛長得比我高一點點的相思林看,鳥聲啁啾,葉子翻跌變色,風就那樣輕輕吹過。

2
愛荷華城為我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趕緊衝出屋子,去站在路上讓那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臉上,身上,張開的雙手上。我專注地凝望天上高處,只見雪花是如此稠密,如此纏綿,迅速襲來,像某種致命的打擊,恫嚇著,然而它連續以最大的柔情,冰涼地,輕輕地附著我。
……

我花整個秋天和冬天寫詩,作翻譯,讀古英文,每隔幾個星期搬一次家——一箱衣服,一箱書,一部腳踏車,從愛荷華城這一頭搬到那一頭。開春的時候,我到芝加哥看博物館,逛大街,聽歌劇,走進聞一多他們徜徉過的公園和校舍,湖岸。我總算說服了自己,這是真的,我在一個兩邊不著海洋,甚至也沒有山的地方,我不是替身,是在為自己經驗著某種甚麼事,不是為別人。芝加哥是我平生遭遇的第一個大都市,充滿神奇的力,令我驚詫不已,正如同愛荷華是我平生所見最大的農田,如此空曠,遙遠,肥沃。

3
……
他讓我在客廳裏坐著,而自己卻在廚房裏忙進忙出,大概在燒開水,找茶葉和茶具之類。那天下小雨,使我格外覺得拘謹,不安。我奇怪地感受到,也許從現在開始,我少年時代所想像的許多事情,都將變成不可能,變成可能;現在我正要開始一個新的生活方式,要對自己以後一切作為負責,我必須正視自己,把握自己,必須停止幻想,面對現實。客廳裏幾架書籍,都是我熟悉的作者和題目,則我知道我已經不是完全愚昧的,因為我已經能夠和年長許多的安格爾先生共有某種閱讀經驗了,以及創作經驗。剎那間我覺得我正在變成另外一個人,拘謹,但不是羞澀,自信,雖然對未來種種並沒有甚麼具體計劃。
安格爾先生問我半年多來創作情況怎麼樣,我說這是一個無窮的新奇世界,我正在適應它,然而也開始發覺,原來一個專心的詩人往往可以超越他的環境影響。他又問我古英文學得怎麼樣了。他說:「我做夢都沒想到你會跑去選修古英文。」我慢吞吞對他說:「你知道嗎?」
「知道甚麼?」
「你的名字 Engle 有兩個可能,都是名詞。第一是陰性的單數與格,指盎格魯人的故土,第二是陽性的多數主格,簡單指兩個以上的盎格魯人。」
安格爾先生啼笑皆非說:「我當然是名詞,但我怎麼會變成單數與格呢?假如讓我來選,我寧可做多數主格,陽性,兩個以上的盎格魯人。一他說,其實他們祖先並不是盎格魯.撒克遜,而是日耳曼族,所以Engle本來可能是拼成Engel,發音「安格爾」,意思是天使;大概搬到新大陸以後,原來的德文拼法常被誤唸成「晏竭爾」,所以上一代索性將最後兩個字母調過來,反而發音就維持原狀了,再無問題——只是天使竟被我誤考誤證成為多數主格兩個以上的盎格魯人,單數與格的盎格魯故土。
我是十分感激的,他對我的耐性和包容的確超乎常情。別人老早就看出來他對我能保有一種迥異的好奇心,並因為那好奇心而縱容我,讓我持續地活在我自以為是,不平安的幻覺裏。可是天下只有我知道,我已經不喜歡那個幻覺了。我努力想做一個穎慧,理智,有禮貌的研究生,嚴肅認真地看書,執行我的研究計劃,寫論文,提出報告,辯論,然後以咖啡和啤酒終止那激越的情緒,所有關於學術的激情。
……

鐘聲停止,四周沉入靜寂。
陽光照在紅磚和綠草地上,樹影斜過來了,有些就那樣長長落在玫瑰園上。是有一點黃昏的情緒了,在我耳目能及的庭院和更遠的校園裏。我站起身來左右探視這附近,依舊少有行人。我坐下,聽見甬道裏似乎有滯重的腳步聲,但已漸漸遠去。我擁有完整正確的空間和時間,單獨,用情地思索著,就在這中西部五月的夕陽下,對著隨時可能徹響的鐘,尋覓著,而同樣的我自己在尋覓,許久許久以前,在歲月的另外一端,搖擺的一端,多麼充實,多麼寂寞。

時間現在和時間過去
可能都見於時間未來。
而時間未來含在時間過去裏。
假使所有時間都永恆實在
所有時間都無從喚回。
那或許會經發生的是一種抽象
無非是一種不變的可能
只存在臆度的世界裏。
那或許曾經發生的和發生過的
指向一結局,永遠實在。
腳步聲在記憶裏回響
向我們從來沒走過的路踱去
朝一扇我們從未開啟過的門
進入玫瑰園。我的言語就這樣
在你心中回響……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If all time is eternally present
All time is unredeemable.
What might have been is an abstraction Remaining a perpetual possibility
Only in a world of speculation.
What might have been and what has been Point to one end, which is always present. Footfalls echo in the memory
Down the passage which we did not take Towards the door we never opened
Into the rose-garden. My words echo
Thus, in your mind.
—T. S. Eliot: Burnt Norton I

(一九九一)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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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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