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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牧全集10》(散文V)
2024/09/25 06:01:17瀏覽9|回應0|推薦0
Excerpt《楊牧全集10》(散文V

散文卷共有7冊,本冊收錄內容:
奇萊後書

以下摘要分享其中一篇作品。


書名:楊牧全集10 散文卷五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翻譯的事〉

六十年代中因為偶然的機緣認識了林以亮,應該就是在愛荷華第一年結束的暑假。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他去世為止,三十年間維持著極好,溫馨的友誼,雖然只見過少數幾次面。我們寫了許多信,繞著讀書,創作,和翻譯之類幾樣事情談論著,商量著,偶爾月旦或存或歿的人物,此外好像也沒有甚麼特別的話題,但他又時常提到自己怎樣就生病住院,甚至開刀服藥而終於無礙痊癒了,適可而止,筆鋒一轉又回到讀書,創作,和翻譯。
我記得他最初是接受聶華苓的推薦,邀我參與翻譯一本書。這本書後來在香港出版了,就是《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譯者有林以亮,張愛玲,於梨華,和我。翻譯篇數最多的是張愛玲,計有關於小說家的文章三篇和原主編者的序文一篇,其次於梨華和林以亮各一篇,我兩篇。張愛玲譯的序文,原撰稿者威廉・范・俄康納是明尼蘇達大學教授,文筆精銳,劍及履及。記得首頁翻開就有一則關係著作者相對於小說主題的論述,被她這樣毫無保留地轉化呈現了出來:小說家「不應當預先知道他的題材的意義。他必須等待故事開展,逐漸發現他的主題。如果這本書寫完以後,主題極清晰地出現,那麼作者大概是隱匿了一些證據,寫出來的是一套教訓或是宣傳品」。林以亮指定我譯的兩篇,一篇關於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另一篇則為拿撒奈·韋斯特(Nathanael West, 1903-1940);前者原文執筆人也是俄康納。那暑假我住在柏克萊,每天規規矩矩坐在樓上窗前,設法把嚴謹的學術論文譯成中文,既沒有經驗,也沒有甚麼參考書。林以亮為早年燕京大學西語系出身,內戰末期到香港,主要就是從事西書的翻譯和電影編劇,到我們通信的階段,已經是朋輩中有名的「翻譯先生」(Mr. Translation)了。所謂朋輩,就是他有一次忽然在信中對我提到的,「同我差不多年齡的友好,如姚克,張愛玲,喬志高,蔡思果」等四人,都為衣食忙,他說,致未能專心文學,接下去就感慨地講了些覺得「蒼涼」的話。那當然也是長久以前的事,遠在我能完全領略其中的感慨之前。此後數十年,他曾經屢次提到些時不我與,深怕理想的工作未能完成等自我警惕的話,都使我矍然心驚,但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原來他的身體情況一直不好,長期帶病養生,遂有許多恐懼不安,因此更傾向在信中多談他寫作和編譯的計劃。在我這方面,林以亮對翻譯一事的熱衷竟有意無意為我點出了一條值得試探的路,一片學術與創作的新領域,充滿了信念,遠景。
回想起來,在為林以亮譯福克納和韋斯特兩文之前,我可以說從未曾真正嘗試過翻譯。有則在大學時代私密的練習,而我記得的卻是一件頗具野心的計劃,和濟慈最純淨,透亮,而不減絲毫繁美的神話與詩有關。就是在東海畢業前一年吧,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動手開始翻譯起濟慈的長詩《恩迪密昂》。這首詩原文分四卷,全長超過四千行,以英雄雙行體為基調,在嚴謹中賦予浪漫敘事的氣息,所以也頗具有一種無韻體的聲色,在英詩中亦屬源遠流長:

美的事務是永恆的歡愉:
其可愛日增,不消逝於
虚幻無影;反而就長久為我們
維持一座靜謐的涼亭,為睡夢

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
Its loveliness increases; it will never
Pass into nothingness; but still will keep
A bower quiet for us, and a sleep


……
那一年暑假順利譯畢福韋二文,回到愛荷華,冬天開始選譯卡繆的札記,取其文學與哲學以及一些關於社會文化的思維,逐日就英譯本轉譯,自以為興味盎然,例如:

革命,光榮,死亡,愛情。比起我內在那些沉重又真實的東西,這些名詞有甚麼意義?
「而那是甚麼?」
「這淚水浩蕩的重量,」他說:「便是我所了解的,我所體會的死亡的滋味。」

例外:德國人發明了自鳴鐘。這種東西是時間之流的可怕象徵物。那宏亮的鳴聲在西歐無數大城小鎭日以繼夜地響著,而且那也許最有力地表現道:「以歷史意識面對世界乃是有利於創造的。」

同時,就在那冰雪嚴封的冬天,我開始以一種責無旁貸的態度埋頭翻譯西班牙詩人羅爾卡的吉普賽謠曲。
所以說翻譯的事,真正有個開端的話,痕跡確實在林以亮派給我的那暑期工裏,後來才緊跟著做了少許一些零星的事,但還是有限。當時林以亮並不是把我份內的材料指定就罷。我交稿後,他顯然很認真地審関了一遍,提出疑點,以討論的口氣建議我是否修改,怎樣修改等等翻譯者經常遭遇的問題。他的耐性和細心常使我覺得很感動,寫信的時候我就維持著最嚴謹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如此,稱呼他「以亮先生」。一九七三年他和高克毅合辦《譯叢》半年刊於香港中文大學,那幾年我專致於二十世紀初葉文學理論與批評的研究,不久就針對周作人和希臘文學的關係在深入閱讀著相關的書。林以亮知道我肯把古典希臘和現代漢文學的題目這樣連結起來,非常高興。有一天我收到一大包書,打開一看,才知道是他特別為我從朋友處借出,迢迢自香港航郵寄來的《希臘的神與英雄》,《希臘女詩人薩波》,和他自己收藏的《伊索寓言》,皆周作人五十年代初期所譯希臘文學的珍本,竟原書渡海,還附一信云:「書我既已借來,可暫時存兄處,不必影印,俟論文寫竟後再寄還不遲。」不久寫竟的論文就發表在《譯叢》。
林以亮那一次提及他同時代的友好共四人,其中高克毅,張愛玲,和蔡思果我前後都見過。但我知道和他年紀相當在海外的友好,至少還有陳世驤和夏志清,沒提到是因為後兩位都在大學教文學,研究文學,不在他感慨須分心「為稻粱謀」的範圍之内。林以亮想起他自己和那四位朋友,頗覺蒼涼,似乎誇張,但那可能就是最正確,最保守的兩個字。林以亮生前談到二十世紀的新詩人,必舉吳興華,認為是那一輩中翹楚,其他人都比不上。他考證吳的生卒年代是一九二一至一九六六年,屬文革最早被整死的知識份子之列。吳死後,林以亮將他的遺作四處發表,一部份就寄夏濟安,登在早期臺北的《文學雜誌》上;《文學雜誌》也刊過一篇〈論里爾克的詩〉,作者署名鄺文德,及若干直接譯自德文的里爾克詩選,都是他提供的,而鄺文德正是他為吳興華取的另一筆名。早在抗戰時期吳就已經以本名為中德學會譯過一冊《里爾克詩選》。又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林以亮夫人名鄺文美。
張愛玲於六十年代晚期到柏克萊任職於現代中國研究中心,為研究員。研究中心也是大學一部份,其中有一特別單元稱為「當代語言計劃」,主持人一直是陳世驤,早期獨當一面的研究員即夏濟安。我初到柏克萊那年暑假,陳先生要我以助理的身份整理夏遺下的卡片箱,就坐在那間老研究室裏東翻西翻,其實並沒有甚麼意思,只是過目了許多新中國稀奇古怪的宣傳口號和批判語彙之類,一直到秋天開學,就不做了。中心後來正式聘莊信正為計劃研究員,越二年莊辭職去洛杉磯就南加大教職,陳先生不聲不響請來了一位女士繼任這件工作,就是張愛玲。我第一次見到張愛玲的時候,其實從來還不曾讀過她的小說,但我讀過夏志清的英文本《中國現代小說史》大半,其中關有專章硏究她,何況我們曾在林以亮的主持下,合譯了一本《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所以就趕快去找她的小說來看。現在想想,那時張愛玲大概也才四十多歲,但幾乎所有她到今天還有人讀的小說都已經寫好了。張穿著很樸素,總是那樣安靜端莊地坐在那裏,不和人家搶話講,只專心聽著,點頭,好像沒有太多表情,雖然偶爾臉上也露出同意,欣然的笑容。
張愛玲記得我為那本美國書翻譯的福克納和韋斯特,很驚訝我原來還是一個剛起步的研究生。有人問她關於〈傾城之戀〉的事,她支吾不願意談;又問七巧,也同樣無心深入的樣子。那之前,我們來自臺灣的同學都讀過一本不知道怎麼從日本流到北美的打字印刷,非正式出版的《今生今世》。有人於是不懷好意地想試探這個題目,但她把頭轉到一邊,面無表情。我不知道她在中心的工作是否即夏濟安一路下來的延續,但那一兩年文革方熾,我們關心中國現狀的人課後常到中心的圖書館看報;我去時通常是下午暮靄遲遲的時候,屢次遇見張愛玲剛進中心大門,互相禮貌地招呼,隨即看她安靜地穿過長廊,走進她的研究室。照中心慣例,研究員一年須提出一篇具有份量的論文;但那一年度未完,陳先生就去世了,所以我們都不知道她的論文怎樣。據說那一天晚上陳先生的追思會中,張愛玲其實也是在座的,但我沒有注意到;又據說會未終了,她就起身在簷下獨立,逡巡,而終於悄悄地走了。
而就在這樣一種暗澹,逐漸微弱的光影裏,我們的六十年代就幾乎無聲息地隱入勢必的記憶,忽然的和累積的,未竟的音訊,情節,故事,無法重組的美好和不美好,都將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偶然浮現,提醒我們蓄意編織的夢,破碎的夢,消滅虛無的夢,歸根究柢終於是真實的,曾經都將在此後侷促的歲月裏,轉化那具象的真實為更高層次的神情體驗,在文字的驅遣,複沓,重疊,和離析等等這些大動作裏,這些藝術結構的訴求裏,找到我們的思維藉以詮釋的端倪,發現生死歸宿何其渺茫:愛若是蜉蝣短暫,恨何嘗不是?愛和恨的時代,風雲和煙雨的時代,殘忍,同情,我們的六十年代,革命和禪修,抗議和出賣,無數影像猶栩栩在記憶裏有機地孳生,慾望和仇恨,映向空白的期嚮,紅杉巨木的針葉在窗外搖擺,窺探,古典文本在燈下,獼猴桃在冰箱裏,香菸在床頭,家國在失眠的晨星一再重複的水瓶,金牛,和處女座,稀薄的音訊裏未竟的音訊,失蹤,監禁,死亡。何其失望,何其悲傷,何其莊嚴而浪漫。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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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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