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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4 05:36:05瀏覽163|回應0|推薦4 | |
Excerpt:《楊牧全集6》(散文I) 散文卷共有7冊,本冊收錄內容: 葉珊散文集‧年輪 以下摘要分享原本收錄在《葉珊散文集》中的一篇作品——楊牧寫給濟慈的一封信。 書名:楊牧全集6 散文卷一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向虛無沉沒〉 ——詩人,今晨怎麼這般冷?羅馬的墓場裏該有許多憑弔的遊人。果若他們全只是遊人,你能忍受他們漠然的眼色嗎?你能忍受他們的衣香鬢影嗎?樹葉一直落,不知道下星期那棵苦楝會枯成甚麼樣子。 我今天發現一件人生的「荒謬」,一個道理罷了,一個「荒謬的哲學」。正好我上午寫信給一個朋友,他的畢業論文是研究那個撞車死亡的天才,那是卡繆;你不會知道卡繆吧?我三年級的時候迷你的詩迷了很久,我讀你的全集,譯你的長詩,更在女同學群中演講你的詩,解釋為甚麼美的事務是「永恆的歡愉」;為甚麼你寫〈無情的美女〉,為甚麼「四個吻」可以說明人的真愛―那時我真聰明啊,我為你設想了許多理由。「不只為了押韻,各位同學,」我說:「詩中的數目字為達成一種錯愕的效果;你只能關心它是不是appeal to you. Dont you think Kisses Four interesting, impressive, and appealing?」我每天都和你對話,我坐在教室的後座,埋首想你的詩,你詩中的世界,你的語言,感情,和美;大度山的陽光已經弱了,日暮崦嵫,一條條黃色的夕照透過教室西側的尤加利射到我身上來了;她們走,回去背誦你的: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efore my pen has gleaned my teeming brain, Before high-pilèd books, in charactry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 ripened grain; 她們像一群美麗的春鳥,一起飛走了;留下我,和我自己的傲慢。我坐在椅子上,手肘壓著你全集的綠皮封面,支頤看黑板上的字跡,擦去的和沒擦去的字跡,右邊是相思樹林,「可有一個牧神躡足來聽我的課嗎?」我看到巨大的葉子閃閃發光。坐著,想著;你該不會知道百多年後的東方,如今有個少年自誓,做你福音的使徒;你不會想到我們中國人在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之餘,也聚首研讀你的詩吧!天色漸漸暗了,文學院靜得像個古廟,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你說,假如你是那個坐轎子的官人,你會為那苦吟的三流詩人選擇哪一個字?我跨出教室,看見幾顆星星,嵌在歷史系的窗戶上——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ed face,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And think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那株木蘭花,那一叢一叢短竹。有人在教堂唱詩。我一路想著你,一夜想著你。你 沒想到吧,直到有一天我翻開卡繆的書,我忽然慢慢的冷淡了你,我對一個朋友說:「我覺得已經蒼老了,我不配再讀濟慈;濟慈是屬於很年輕很年輕的少年的!」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Of unreflecting love—then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那少年的激情和沉湎一起靜止了。我走過桃花林,看不見甚麼,只想到許多可怕的「隔絕」的恐怖。多麼荒謬啊,這世界——你的一切努力,一切經營,有一天都可能付諸流水,都變得慘澹無光,你來到這世界,為愛,為聲名;而愛和聲名向大海向虚無沉沒下去了。 在這下雨的冷天,我想到的是卡繆的「哲學」,你突然退隱了;你不是愁悒的詩人,你活潑而年輕。我想到大學時候的勞力和精讀,想到理想的破滅,那是十九世紀以後最常處理的主題了。卡繆的哲學,孤獨的呐喊,寂滅的悲哀。我告訴我那同學:「你寫卡繆嗎?你能讀他的原文嗎?你的法文足夠讓你欣賞他的文體和語法的完美嗎?」 「對於你我,」他說:「卡繆最值得關心的還是他的哲學架構;法文有無都無所謂。」 我想起你來了,你曾說法文是拜波之塔以來最差勁的文字。我不與你討論這些,因為我懂得不夠。但你該不嫉妬(你不會嫉妬吧,你是一個只會憤怒的詩人)我大學三年級時曾經突然從你的詩篇轉移到卡繆的小說和哲學。我覺得空虛極了,世界像個幻象,我們都生活在恐懼裏似的,就如你詩中說的,愛情和聲名會「向虛無中沉沒」,到那時,我們甚麼也沒有,只剩下疲倦的身心,一個平凡的悲劇——卡繆這樣詮釋了你的詩;他用西索費斯的神話解答全人類推進文明的荒謬和無聊。他多麼無情殘酷,但他說出來的也不過就是你一個半世紀前說的「向虛無沉沒」罷了。 我想像你當年帶病離開倫敦港的時候,充滿多少希望——一艘大船帶你航過英吉利海峽,繞過半島,進入地中海,在偉莊的那不勒斯登岸,碧藍的海水,發亮的屋宇,你遠涉重洋為了甚麼?雪萊的邀請嗎?比刹城的神奇嗎?這些本不是你遠離骨肉,情人和因〈拉密亞〉一詩激起的聲名的目的,你只是為了健康,為了血肉的舒逸離開了多霧的英倫,而你得到甚麼?你在羅馬的墳場裏躺下來,石碑,花朵,青草,松楸,白楊。甚麼也沒留下,就留下你的名字,「寫在水上」。 羅馬的正月該有溫和的太陽吧?設想不遠處躺著你的朋友,那乖戾的可憐的雪萊,你們該不寂寞了,談生前的奇遇,談詩,談英倫的花,「哦,假如在英倫啊!」你們在黃泉下說話,「直到苔藓掩蓋了」你們的嘴唇。我不敢設想你們可能有許多悲懷。二十餘年成一夢……雪萊怎麼說呢?他為你寫不朽的輓歌,誰為他寫輓歌呢?他在磷光閃閃下讀〈阿杜尼斯〉給你聽,你讀甚麼給他聽呢?就讀你的十四行吧。 Then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一九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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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