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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8 06:07:20瀏覽9|回應0|推薦0 | |
Excerpt:李渝的《賢明時代》 《賢明時代》包含了三篇作品——〈賢明時代)、〈和平時光)、〈提夢〉。在這三則故事裏,李渝將她的眼光投向歷史:紛爭擾攘的戰國時代,氏族傾軌的武則天宮廷,橫掃印度的蒙兀兒王朝。這些都是血腥的時刻。刺客暴君,謀反叛變,征戰殺伐……,陰謀無日或已,危機一觸即發。李渝卻以「賢明」、以「和平」、以「夢」爲這些歷史時刻作註,她的反諷意圖,幾乎躍然紙上。 另一方面,李渝也殷殷叩問:時代是這樣的紊亂動蕩,宗法倫理關係是如此的脆弱多變,卻是否還有任何人生寄託,反而因此出落得更精純呢?〈賢明時代〉裏,武則天暴虐無情,血濺至親,但卻不能撼動孫女永泰公主和宗室之子武承基的愛情;〈和平時光〉裏,韓王舞陽的父仇與刺客聶政的父仇形成冤冤相報的循環,但兩人卻透過琴藝,成爲最不可思議的知音;〈提夢〉裏的巴布爾王在印度建立了超級帝國,不可一世,但是只有一座夢中花園,成爲他最後的心靈皈依。 …… 李渝以她一貫低調筆觸,靜靜寫著筆下人物的執著悵惘,恩怨情仇。時代的不義,人間的冤孽,曾帶來怎樣的傷害?但千百年後,也就只能權充歷史無盡的、重複的章節中的材料而已吧。李渝似乎在喟嘆著:有沒有可能換個角度,重新體會那逝去的生命裏,種種難以言傳的幽微情境,還有曲折婉轉的道德啓悟? …… ——王德威,〈「故事」為何「新編」?——李渝的《賢明時代》〉 閱讀及分享李渝的《賢明時代》。 王德威以魯迅的「故事新編」來評論李渝的這一本小說,似乎有一種承接及創新的期許,而以下摘要分享的一篇〈和平時光〉,改編的是刺客聶政的故事,彷彿從《戰國策.韓策二》「韓傀相韓」、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以及蔡邕的《琴操》(這裡頭曾經提過〈聶政刺韓王曲〉就是〈廣陵止息〉,又名〈廣陵散〉……)這些傳說故事中揉合成一個新故事,脫穎而出。 書名:賢明時代 作者:李渝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5/07/01 【Excerpt】 〈和平時光〉 …… 琴師終於願意爲王一奏,要求在日落以後,不掌燈,其餘聽者皆置台階下,禁衛撤立在二重門外。王答應了。 樂場中央升起聽台,台上張掛起帳帘屏幔,佈置出奏席,后妃移侍階下兩旁,近臣陪坐在五十步外。文官向東,武官向西。眾人即時謹愼到場,認眞列席。 天將暮,一抹豔彩敷染在地平線上,天地間正進行著另一次書與夜的熠麗交遞。韓王著錦帔金冠升堂,眾人匍匐禮拜。王拾階,登台頂正中,背屏帳南向而坐。 傳樂人。 披髮掩頰,黑衣青巾,攜琴逆光上前。 入席,揖拜,取座。 「請奏。」韓王說。 發手動弦,音翕起,鏗鏗鏘鏘齊發,純如皎如,悠揚悅耳又節奏分明,條理清晰又連綿不斷。音色華美、歡快、愉悅,一天累積下來的混亂心思都像得了號令似的,梳理齊整了起來,各就各位,一時眾人心情明朗,喜悅不能禁。 紅日在西邊絳絳的落下。 「有比這悲哀的音麼?」王問。 「有,」琴師回答。 「請奏。」王說。 動宮徵,揮角羽,琴師再啓。熙熙洋洋,宏偉堂皇,眾人臉上露出莊重的神色,調整出端危的風度,記起了正直的德性,悚然的職守,高潔的志向。 香煙從鎏金岳巒銅爐的隙眼吐出,裊裊佈散在廳殿的上空。 西天豔彩已轉爲沉暉,夜幕昧昧的垂下。 「有比這更悲的音麼?」王問。 「有。」琴師回答。 音再起,累集,聚合,分佈,鬱鬱沉沉;國家正面對了強鄰的欺凌,人民陷在水深火熱中,身家功業都不能再有保證,個個憂愁起來,生出惶然的心情,恐懼的臉色。 「有比這更悲的音麼?」韓王問。 「有,」琴師回答。 「請奏。」 引商刻羽,披徵,再縱音,時而援弦而上,時而摽弦而下,聳聳耽耽,眾人沉湎,思想起處身的緊迫,未來日子的不可期望,惆悵對視,在別人的眼中看見了自己,大家都禁不住面容悽惻瑟縮。 夜晚鄭重的到來。 「有比這還悲的音麼?」聽者問。 「有,」琴師說。 「請奏。」 「但是——」琴人遲疑。 「請說。」 「但是,此音真悲,聽者入耳,意念都會頹廢了消滅了,王還是別聽的好。」 「我所喜歡的,不過是琴音,只求音好,不做其他附會,你儘管演奏。」 琴師不再回話,低首聚神,一段寧靜的時間過去。 扣商弦,召南呂,雲在西北方湧起,向這邊移動過來,霎時情景悚然。風突然到來,鼓吹起綾帳,掀動起華蓋和飛檐,奔走在瓦隙之上廳堂之間,咻咻的呼嘯著,階下眾人都仆俯在自己位置上不敢移,只聽見雷霆在耳裏震打,烈火在眼前燃燒,世界一脈怵然聳動。 韓王傾聽—— 啊,大驚,這不就是自己在夢中聽見卻追記不得的那首樂曲哪! 崢崢嶸嶸開指,驅策出英勇的戰士,全體進入戰場,擺下無聲的陣勢。 旌旗蕭蕭的聳立,盔鎧靜靜的閃爍,座馬默默的等候。親自帶領麾下各軍大夫、輔佐和司馬,相擊所得勇士護衛在左右,肅立在隊伍的最前頭。 沙塵撲打在臉上,勁風吹颳在耳邊,飛揚起塵土,飆激起水石,張開千萬把弓,兩軍無聲的逼近。旗幟遮暗了日頭,矛戈掩蔽了眼睫,敵人比烏雲還洶湧。 驅上中下軍迎擊,送親兵應付精兵。圍抄上去,短兵相接,車轂交錯。在緘默中陷陣,無聲中交鋒,寂靜裏搏鬥。 冷雨侵襲進袍盔,人馬在水火中浮沉,髮鬚裏結出冰雪,只有一種選擇,壯烈的爲國捐軀,或是屈辱的成為奴隸。 人眾漸漸減少,行列漸漸稀疏,箭盡了弩折了,刃鈍了戟斷了。士卒們都倒下了,將軍們都犧牲了,三軍覆沒,人體塡塞著溝渠,鮮血沁紅了土地,英魂和鬼神聚會,曠野充滿了幽靈。 現在移陣到御花園中。火炬樹立,敵我對坐,真相將要揭發,情節就要披露。 白色的屏幔掀打,掀打白色的長臂,驅出怯懦的記憶;碎花在夜空中飄飛,酒液在地面上流灑,火苗舔舐著花瓣,放眼是一園的飄紅。 帳幕燃燒,火炬燃燒,煉爐燃燒,林木燃燒。 手指在黑夜裏抗拒;手指在水盂中搓洗;手指揭開絲錦的包裹;手在鍛火中擊打又擊打;手指緊握五指凹槽刺匕。 牢記教訓,一旦出手,就要削日裂雲,斬地斷紀,腕下見效—— 寒光閃出,上劍自鳴無聲;刃過不見血,指過不催音;傷痕張開口,無言的申訴,無聲的告訴經過。 電光打亮劍面,劍面變成鏡子,人臉倒映在鏡面,寒冷如冬日的湖面。 戰爭過去,現在庭園空寂,森林靜穆,生靈噤聲,蝕液就要流過表面,然後,容顏就會鬱黑如森林。 茅草捲飄在空路上,乞人蜷睡在顏牆角,篝火還有些餘燼,細細的顫抖著火苗。 黑衣琴者消失在黑夜,獨留白色的一雙手臂在黑底上,引導情節繼續前進。 青煙裊繞,夜光盈虛,知心的話語悒悒喁喁,經過了東方星座,月亮出來了。 移至夜天的中央,記憶的深處,那裏,一隻木鳶等待著成形。 展開平行的兩翅,飛去黑暗的底空,線越放越長,鳥越飛越遠,線軸越打越小,在掌中消失。掌中刺匕不見了。 掌中有的是,除了七弦還是七弦,眾弦在眾音中克盡職守,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樂殿內外是這麼的安靜,鳶鳥飛入遙遠不見底的黑底。 從隱祕的角落霜起了,貼依著地面,爬上了門牆,穿過了走道,經過了院落,進來了殿堂,匍匐上階台,從腿腳一直爬上來,爬過腹胸和臂肩,攏來了臉上。現在整個身子都披鍍上一層雪白的早霜了,聽的人和奏的人都身姿挺直晶瑩。 風蕭水易,樹林寒瑟,草木是這麼的羞怯,夜在呼唤迷路的夢魂。 月光靜照,弦音越發輕盈,釋放了一路攬來的幽靈,現在只想遷引鳥聲和獸聲,風聲林聲和水聲,於是各聲聚會,相互釐定,聲聲相應,扶持援引,在循環又循環的餘音裏,走向靜杳。 眾人沉默在所有都失去了意義的恍惚裏,膚容老去,神色蒼茫,音止的這時,只嗒然靜坐,都成了一座座的塑像。 畢竟是面對面,相互傾訴了身世,聆聽了相互的故事,一同走過了過去。 長夜就要過去,天漸漸有點亮了,又是晝和夜更迭的時間了;月亮正在落下,日頭就要升起。這裏兩人,一邊是澹淡像退月,一邊是蒼茫像早陽,行走在同一條軌道上,共享同一種氣質;只有誓志復仇的人才有一樣堅決的意志,一樣冷淡的心腸,才能瞭解,原來宇宙和人間的進行和持續,需要的正是這兩種品質。 爐香已燼,餘煙微渺,晨光騰於天際,現在掠過天穹,在蛋白色的空中抹出一疋紅羅紗。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女孩子的玉白色臉上,男兒的俊秀兩頰,都曾潤潤的泛起過一種胭脂色的紅暈,和這早霞一樣的好看呢。兩人在樂藝方面精當,是因為自小就受調教,天資又都一樣過人的緣故呢。 二重門外衛守佇立,盔甲和兵械沐浴在晨光裏,無聲的料峭。 天地悄然。時間寧靜。 世界已經停止了麼? 可是,什麼聲音又響了起來,在厚厚的牆外頭? 什麼隱隱約約的聲音,是的,傳續了過來,你側耳傾聽—— 悠長的呼喚,一聲連著一聲,拖長了尾音,間夾著三、兩聲吆喝,在某條遙遠的巷子裏。啊,原來是小販又開始叫賣早食了。 不知覺間,人間瑣屑的一天又開始了。 日光進入庭殿,在柱和柱間如同在弦和弦間尋找位置,各就各位,等待著。君和臣,敵和我,聽者和奏者,復仇和被復仇的雙邊全體,都在水金色的光裏融解。 從箱底尋出嫁衣,小心抖開,霎時陋室明亮,頽壁都生出了輝光。 再一次聶政對鏡理妝。 黛筆描眉;丹砂放在掌心,加一點水膠,用指慢慢磨匀了;本地特產燕支草放進小臼,石杵細細研出櫻紅色的汁液;蔞粉潔白又滑潤,用綢撲子沾上少許少許。 一點點,一步步,輕妝淡抹,全體輝映晶瑩。雖然經過了棄相,終究掩不住天生的麗質,對這始終不懷疑的,自然是又來到了身邊的父親了。 衣穿在身上,尺寸正是合適,戀戀的欣賞著,父親嘆息,哎,女兒,女兒,標緻的一品人物!父親父親,聶政回答,這衣裳才真是好看哪! 果真是件美麗的衣裳,你瞧,這織錦是多麼的滑溜,手工是多麼的精巧,顏色配搭得多麼細緻豔麗!時間和人事都沒退去它的光澤呢。 風從山谷裏吹起了,一路吹過來,吹起了嫁衣,撩去了天空,像畫卷一樣展開它綿延的圖案,綿延去城邑、郊野、峽谷、林梢、巒頂,和遙遠的視覺消失了的地方。 很多年後,當我們翻閱歷史,讀到春秋戰國時代韓國的故事;說韓召王舞陽是如何的相貌俊美,才情超凡,不但擅長謀略武術,還精曉詩書樂藝。王繼位時正遇狄、趙兩國同時侵犯,南北夾襲三年不解。王下令鑄無敵寶劍,親自攀劍督軍作戰,鼓舞士氣,終能把強敵逐出疆界,保衛了國土和人民。王又以賢仁著稱,能識才用能,聽納諫言,寬和行政,廢除奴隸制度,實行均業利民的經濟政策,在華夏即將全面陷入暴亂的時期,締造了一段難得的和平時光。 《樂人傳》中錄有一名伎師,短短幾句這樣寫著—— 師隱名,喑聲,擅七弦,音調絕妙,能聚風喚雲飛鳥躍魚。 譜大悲之曲〈猗蘭操〉,韓王令鼓之,拒不應。王索之,不得去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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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