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4/11/07 05:05:06瀏覽28|回應0|推薦4 | |
Excerpt:李渝的《温州街的故事》 啟讀李渝的作品,個人選擇從這本知名的小說開始。 又,恰巧發現附錄有一篇臺靜農先生的相關文章,頗值得一讀,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温州街的故事 作者:李渝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91/09 【Excerpt】 〈傷癒的手,飛起來〉 …… 木匠坐在凳上,面對著門光。蜷曲的身體落在自己頭肩的暗影裏。左手扶著一條寬著長的木條,右手握著一把細刀。木條上鉛筆已經勾勒出隱約的線紋。握緊了,切進紋裏,﹐來回加強一次,抽出銼刀連帶出一彎纖維,木上出現半月形的凹弧。 孩子來回跑,婦人進進出出,茱黃臉的男人穿著土黃色有大口袋的軍服蹲在門口的泥地抽煙頭,望著阿玉走過去。最這邊的茅房有一位老婦踞身伏在那裏,露著靑白浮腫的下身。茅房的門扣不上,吱呀吱呀在細風裏搖晃。 巷子倒是熱鬧起來了。 在南京,父親說,怎樣的一種時候呀。 罷課,遊行,示威,演講,一起露宿在廣場。 一起牽著手,一起迎著水喉,機關槍,小鋼礮。晨霧裏黑密密的人羣,地面上一攤攤的血迹。 求強的要求,民族的自尊。怎樣的一種熱情,一種虔誠哪。 他把小凳搬到屋外的門口前,銼刀磨刀的盒子墊著舊報紙放在地上。現在三寸多寬,兩尺多長的木條已快雕完中間的部分,只餘兩端要變化出花樣。怎樣不同而又更細緻的花樣呢?他抬起頭,新月已從先前的灰白變成這時的水藍,弧彎的地方透亮。 木條小心放到工具盒的一邊。手搆過背肩,取下一直披著的軍外套,蓋到身前攏住了雙膝,瞇起了米黃色的眼睛。 陷在鬆垮的眼眶裏,皺紋細密地從眼周爬入寬平的額頭。從這邊看,卻是輪廓斫明地鐫印在逐漸暗了的空門前。 沒有期待沒有憂慮沒有回憶失去過去,宛如頭像嵌入酣靜的背景。 怎樣的一種理想主義,父親說。 怎樣的結局,母親說。 怎樣的一種浪漫精神。 平白浪費了精力,沒有了踪迹,怎樣的下場。 可是,父親說,用手點著胸,人總是要在這裏活著呀。 不知是疲倦還是頂燈投下了影,父親的兩個眼底各浮著半圈黯翳。 筆毛吸飽水,蘸很多綠色,沉著胸腔,慢慢地皴過去紙面。筆後浮動起粼粼的池水紋。 就是外套攏住雙膝也開始抵不住從小腿浸爬上來的寒氣。他舉起手掌,擱在頸的地方,搓撫著,溫暖著自己。一會後他遲疑地收拾起腳旁的工具和木框,把紙包夾在臂下,彎身拿起小凳,聳著肩骨,進入現在已經全暗的門裏。 從工具盒中選出一把最精細的刀。周圍環境退隱,身體沉入肅靜。 先勾出枝的形狀,再挑出婉轉的托葉,一截嫩芽挺生在枝頂,苞蕾則讓它們綻發在枝腋裏。枯萎的一雙手,要雕出曾經有過的豐景。 現在弦月已昇入夜的正空,屋頂的錫板反爍著光。無辜的一雙手,你們會從脅迫裏從桎梏裏解放,重獲得原有的生命,重新躍舞歡動。 接起斷枝,拾起落瓣讓它們再開回成花。召回來隱去的雲層和星。夜凝聚在刀鋒在你們的十個指尖——對準線條,切進去,旋轉進木紋裏,削去一層又一層頑硬的節絡,用無比的耐心和勇氣;然後所有陽面會閃耀夜的灼燁,所有陰面會寶藏住記憶和夢想。這孤寂卻又不容遲緩的時刻,你們要进發出所有的力量。 日光月光燈光都無法照到的書架的最上層,靜靜的暗角,這一刻,一位穿白紡綢的青年,正在固執而專情地等待著。 比預定遲了一個多星期,親自送到了家裏。 夾在臂下,怯澀地站在玄關前。 來,父親說,穿上鞋,從側院領去敞開的穿廊。 在地板上謹愼放平了,拆開外邊兩層紙。 綿長柔韌的手,已經搓撫去曾經凌厲的鋒口和刀面,用自己的掌心打磨出像陽光一樣的沌黄色。 他將畫框舉到齊眉的高處。就著光,手變得透亮。 父親扶著這一邊框,推開眼鏡,往後傾去一點頭。真不難看哩,滿意地說。 就將它掛在書房的牆面,正對了坐在桌前的自己。焦慮不安的隱情不知怎麼地失去,便只剩下少年的青澀風姿,這麼俊秀地立在婉約的枝葉間。 連人都好看起來了,父親滿意地說。 母親推開廚房的紗窗門,用膝頂著門框,用力潑出去盆裏的淘米水。水擊打在泥地,鴿子嘩然飛起,向秋的高空。 用一根棉絲通乾淨柄裏的積垢,添一撮新絲,劃亮一支火柴,就著火苗噬嗞吸兩口。白色的煙霧卷卷噴出,上昇,飛起來飛起來,像一羣振動著翅翼的白鳥,繞著凝望自己的父親飛起來。 「在失血的天空中,一隻雀鳥也沒有。相互依著而颤抖的,工作過仍要工作,殺戮過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我是多麼想——如同放掉一對傷癒的鳥一樣——將你們從我雙臂釋放啊!」 二月十七日,暮冬,積雪未融,秋桂訪。夜深松棻取出《創世紀詩選》。 秀陶翻到一百三十五頁,念商禽寫〈鴿子〉。謹錄部分於此。 一九八六年 〈臺靜農先生· 父親·和溫州街〉 我不是臺靜農先生的學生,也沒有其他私淑或遠授的子弟關係。我之認識臺先生並且後來留有小小一段溫暖的記憶,其實都由父親而起。 父親和臺先生都是安徽人,同爲早期臺大敎授,各在只隔著兩條校園路的理、文學院工作,又同住在宿舍區溫州街。父親和臺先生的友誼早在我成爲臺先生所主持的文學院學生前已開始。父親在家中說話如果提到臺先生,大都和酒有關,就像父親提到郞靜山先生就和攝影,或者齊如山先生就和平劇有關一樣。 我第一次回臺北,帶回兩瓶 Johnny Walker,一瓶給父親,另一瓶準備送人,父親說,送給臺先生吧。第二天父親就把它包在一個紙袋裏放在書包裏帶出了門。以後每次我再回臺北就都帶兩瓶J. W.,一瓶由父親送給臺先生。 有一次回來因為中國繪畫史念了一段時間,就去故宮拜訪莊嚴先生,看他能不能讓我看看幾張庫藏畫。莊先生要我列一個名單拿過去。我送上名單,和郭熙的「早春圖」在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裏面對了面。 幾天以後莊先生要我和松棻去他外雙溪的家裏吃飯。我們到時發現臺先生已坐在客 室了。兩位先生早已人手一杯,興致好得很。離吃飯還有一陣子,兩位先生在一張桌子上攤開了紙和墨,寫和畫起來,並且都題上了給我們的字。就這樣,我們得到了好幾幅在知識份子之間頗為傳頌的莊尙嚴先生的字,臺先生的字和花卉,還有難得的兩人的合作。 在吃飯的時間兩位先生不停地相互勸酒,喝得快樂極了,中途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推離椅子,扶著彼此的肩臂徑自上樓去了。作爲客人的我們目送二老消失在樓梯的頂端,自行把飯吃完以後回家。 再幾年後我重新開始寫小說,從丘彥明那兒轉來臺先生的稱讚和祝福。和其他客套性社交性讚語不同,使我真正地感到了被了解和鼓勵。 八七年的回臺北,父親已去世多年,覆蓋着青瓦種植着多青的溫州街的平房多已爲灰色的水泥公寓所取代,每個窗口底下都滴掛著防盜欄的銹痕像潰瘍的眼睛。那一次不知不覺地特別想見兩位人,一是小時總在一起玩卻有近三十年不見的夢丹,一是臺先生。 前者的心情,與其說是念舊,不如說是想與一個單純無憂的世界再見面。而後者,為什麼要惦記着去看臺先生呢?臺先生跟我並不特別熟稔;後來我回想這種期待,知道在催促着的是一種想與遙遠的父親和過去了的溫州街再連接的心情。 我撥電話到臺先生家,臺先生自己接的。我報上姓名,客氣地問還記得不記得。臺先生在那頭說,怎會不記得呢?可惜妳父親過世好幾年了。然後他要我什麼時候能過去就過去。我和臺先生約了第二天上午的時間,並且希望他能替我的小說集的封面題字。他在那頭說好。 溫州街走著走着竟迷了路,不得不攔下一輛計程車。在兩邊車停亂糟糟的巷子中間迂迴地行進,一個巷口停了下來。開不進去了,司機轉過頭來說。 我下了車,水泥樓叢中看到左邊還有一兩家日式房子,牆後還伸著綠色的樹。我按了鈴,照臺先生電話裏的囑咐在門口多等一會。墨綠色的門一會後由臺先生自己開了半邊。平矮的房子,淺淺的前庭種著棕櫚蒲葵一類的植物,多麼熟悉的溫州街。走過五、淺六尺的過道,房子門口的左邊有一缸殘荷。 臺先生的書房就在玄關的左旁。房子的木料完全黃了,桌子和藤椅也黃了,一堆堆的書也是黃的,就是黄昏的光還沒有來臨,一切都泛着蒼黄的顏色。 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臺先生說到他身體還好,就是眼睛和牙齒不太行,方才其實才自己去看了牙回來,平日家人已不太准自己一個人外邊走。也談到了光復初期和二二八時的溫州街,說到那時叫作水稻町的曾是日本大學宿舍,最高的地方叫作龍安坡。當時日本教職員們要遷出回國時,有人事先暗自通知我們這邊學校的人,於是這邊就把行李都捆紮好了漏夜睡守在房舍外,好天亮時一遷出就搬入。這麼做的緣故無非是怕國民黨軍政人員進佔校區。也談到了二二八時溫州街能聽見的市區的槍聲,和當時臺大一位優秀而耿介的同事,文學院院長林茂生先生的密誼,以及林先生的被捕和槍斃。 臺先生精神不錯,手不停煙,煙灰缸裏是滿滿的煙頭。我心裏想着問臺先生有沒有在寫傳記,或者由人記傳,想着想着在心裏就住了口;不止一次我會聽說或者閱讀到臺先生對往日時光表示不可追的想法和不去追的決心。但是我心中尤其是現在仍舊覺得應該曾有人在臺先生在世的時候替他作下至少是口語歷史記錄或者錄影記實的,一個近百年史就這麼讓它過去成記憶了。 要走的時候臺先生把一疊紙卷和一幅手卷拿給了我。頗長的手卷以狷拔的字體書寫着的是蘇軾的赤壁懷古,卷尾有給我和松棻的題字。紙疊則是分別寫在普通紙和棉紙上一共有十次之多的「溫州街的故事」。選一個妳自己喜歡的用,臺先生說。 穿上鞋子和臺先生在玄關的前邊站了一會。荷缸裏沒有水,土黃色的荷梗幾枝直立在泥土裹,留着的一、兩片葉子已經枯折在梗頂。庭院的植物透露着對一場雷雨的渴望。滯悶而熟悉的夏日,站著站着不覺汗也會慢慢地黏上來。在門口我跟臺先生道別。臺先生說房子臺大要收回重建了我記起以前住的家早在好幾年前就給拆除,從種着桂花、山茶和小池上還垂着一棵楊柳的房子搬去了水泥樓,廚房和吃飯的地方白天都得開燈才看得見。桂花和山茶還是奶奶親手移植的,而奶奶也早在父親之前去世了。 平日念書曾經遇到兩類學者,一以身敎一以書敎。臺先生以人格和性格感人,大約屬於前者,可惜的是不曾留下較全面或完整的著作。就臺先生已有作品來看,在小說方面如果說還不及魯迅和沈從文,卻要比茅盾、巴金等人都更具獨創的氣質。這種潛力沒有得到充分發揮,不得不歸之於政治長期加於先生的迫害。西方作家、學者何其幸運,常因優越的環境而成為作品豐厚的巨人,然而臺先生在種種政治摧殘之後仍能時時重生,坦蕩蕩地活着,這種對生命的持守也是一項「鉅著」,它的完成也許比完成一部文字上的鉅著更為艱苦和令人尊敬。 臺大在先生近九十的高齢催促他搬家,不知緣故在哪裏,曾經有人考慮過一位暮年老人的身體狀況和心境麼?臺先生前一、兩年頗爲遷居的事而煩。這麼大的歲數被迫遷,惶惶然的感覺,多麼地不近人情:難道就差了這麼一幢房子麼?以臺先生在當代文壇上所持有的精神位置來說,不要說不應要他搬,就是把整個舊房子保留下來,以後作爲社會的紀念、學習的場所也是可以考慮的。很多事都叫人不明白。 臺先生的房子一拆除,溫州街大約也不留多少舊日時光。每想到這長我養我的地方心情自然都比較複雜。少年時把它看作是失意官僚、過氣文人、打敗了的將軍、半調子新女性的窩聚地,痛恨着,一心想離開它。許多年以後才了解到,這些失敗了的生命卻以它們巨大的身影照耀着導引着我往前走在生活的路上。希望有一天,溫州街也能成為我的約克那帕托法、我的馬康多。如同文藝復興之城佛羅倫斯的屋頂總是呈現金黃的顏色,溫州街的屋頂,無論是舊日的靑瓦木屋還是現在的水泥樓叢,無論是白日黃昏或夜晚,醒著或夢中,也會永遠向我照耀着金色的溫暖的光芒。 一九九一年二月 |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