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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7 05:29:01瀏覽28|回應0|推薦3 | |
Excerpt:李渝的《九重葛與美少年》 書名:九重葛與美少年 作者:李渝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06 【Excerpt】 〈失去的庭園〉 各種文學形式之間,小說之具有特別的吸引力,是因為它能來去在現實和幻想、寫實和非寫實之間,用後者來彌補、救援前者,呈現人間困境,為弱者說話,提拔沉淪。 但是小說也最難寫。好的小說得同時具有詩和神話的品質,詩代表了不能翻譯的語言、獨特的個人風格,是美學的部份;神話代表了迷人的故事,深入的寓意,是思維的部份。此外,寫小說又必須仰賴某種非理性的氣度或氣質,有時需要長期醞釀,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有時卻又靈光乍現,不請自來,油然而生。 小說這麼難寫,不能寫小說已有一段時間,由是問自己原因。 工作的確變得煩忙得多。托中國和韓國富強起來,日本具有經濟實力,南亞各國力爭上游的福,東亞系是愈來愈大,學生愈收愈多了。做過老師的人大約都能分享一種經驗,就是,你得管學生學業上的事,也得管學業外,包括了和父親打架母親吵架、心情煩惱愛情糾紛等。後者自然更有趣,但是精力耗費得更多。 此外,家事多年做下來,終於磨練出愚鈍的心智也是不假的事實。育兒燒飯買菜開車洗碗洗衣掃地等等說來沒一件要緊,又沒一件不得不做,這麼日日做下來,產生滴水穿石的力量,倒是成就了為社會所讚美的勤勞簡單的家園人格。你要是看托爾斯泰夫人寫的日記,就會明白,在托爾斯泰氏的家中,為什麼大文豪不是得管一大家子十一個小孩食衣住行的、本來很有文學天分的索菲婭,而是每天只需「向世界宣揚愛」的列夫了。 一九八七和一九九〇年連續回來台北,接觸到台灣生態和文藝環境的快速變化,居住在國外的我感到了衝擊。八七年還能收攏心思,寫一篇〈索漠之旅〉之類的文字。第二次回來以後,長時間處於頭腦空白狀態,一個字也懶得動筆,只覺得寫小說這門事真沒多大意思。有時真正地覺得,在台灣今天的社會,不如在台大門口擺個地攤都比「從事文學工作」強。 如果借用文學上的詞彙,這是給解了構,如果用一句美文俚語來說,這是遇到了「第二十二條軍規」。 是的,價值觀迥異,調轉,架空了。曾經是好的,現在是不好的,曾經是不好的,現在正是好。例如在文學上,嚴肅、深沉、細膩、溫和、綿長這類品質都變成乏味的東西,你要是還談這些或者為它們而努力,你就是不識時務,或者,「海外作家」。即時、通俗、輕淺、雜浮、短促、誇張、強調官能刺激等,是有勢力有讀者的主流風格。 繪畫界談的是幾號多少錢;藝評可以用一字兩塊錢的方式買來;投稿者得先交刊登費,因為「稿源太多、篇幅有限」。曾經為人,至少一部份人,輕視的名、利兩回事,現在則是人人有組織有系統有計畫地,理直氣壯地追求著。 標準有了大扭轉,扭轉之徹底和勢力之盛行,幾乎人人不能避。 無論這種文藝風氣是不是在尾隨著西歐的「後現代」、「後殖民」走,它倒是的確反映了當前的文化動向和需求。換句話說,不必去看一大堆翻譯理論,揣摩象徵代號符碼前置後置指涉被指涉等等術語在中文上的意義,你只要在台北街頭站上十分鐘,看著那橫衝直撞肆無忌憚的機車群,它之繁榮昌盛,之陷城市於交通癱瘓神經崩潰的邊緣,你就不得不承認,世界已經改變了,人性已經不一樣了,而文學也必須要以某種不同的面貌出現,才能面對這種改變了。至於現在流行的寫法是不是就是理想的形式,也許還是個疑問,但是在這同時,你不得不承認,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或者離詩與神話的距離有多遠,在某種程度上它們的確響應了社會的需求,或者說,反映了時代的現象,如果不是精神。 這一回,倒是自己應該反省了。意識或心態得再整合。過去寫過的現在看起來沒多大意思,此刻流行的又絕非己志。在否定和懷疑之間,寫小說的筆暫停。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對小說,以至於對文學,失去了熱情。 一天晚上,應朋友邀請一同在飯店吃飯。九、十點回家來。斜靠在長椅上,鬆開卡領的鈕釦,準備休息一會再做別的事。晚飯的菜式算是清淡細緻,只是味精仍嫌多,餘味還留在口中,增加了慵懶的感覺。 那頭書房響起了馬勒的《第六號交響樂》。旋律緩慢地傳過來,流入安靜的室內空間。 音與音重疊在一起,分不清音域,進入的是感覺的底層,晦澀的情緒,綿延,把人導入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境域。 真是曖昧遼闊的音樂,不懂音樂的我聽著聽著,只能這麼直覺地感覺。 馬勒在四十三歲的一九〇三年開始寫《第六》,花了兩年的時間完成,據樂評家們說,這是馬勒作品中最具個性和預言性的作品。最後一個樂章描寫的是作曲家自己的身世和命運。縝密沉鬱的性質使它超過了貝多芬的《田園》,是音樂史上「唯一的第六」。 無論如何,馬勒則把它比作結滿了果子的樹,在初演前的總排練時,自己給感動得了不得,幾至痛哭流涕,第二天放棄了親自指揮。 聽著聽著漸漸走神了,落入沒有邊界的疆域,某種模糊的情緒開始萌現,慢慢地涌上來,有一點傷感,有一點甜美,也有一點憂鬱。由它蔓延的時間我開始忖度它的內容,說是忖度,其實是在一種恍惚裡無所事事。 弄不清它的來源,也找不出它的牽連,過了好一會我才想起來,這可不正是那原本很熟悉的,消失了很久的,只有敏感的少年時候才有過的感覺麼?不是為了它的失去——本就早該是沒有的——而是為了它的再現,而讓人驚奇了。 這時,一幕景象如生地出現在眼前。 一座庭院。二層樓房圍著長方形的草地。靠南的這邊種著一排垂枝薔薇,正開著淺洋紅色的複瓣花。那邊沿樓牆植有十多株櫻樹,也許因為依長在樓蔭裡,幹和枝的姿態都特別纖秀。小路蜿蜒斜穿過草地引向樓的後門,入口台階旁有一株高大的印度黃檀——你知道,據說檀木的香氣在佛教說法上有解脫人間煩惱的功能——從那拗崛的樹結和樹皮來看,樹齡一定很老了。黃檀的幹上,比人高出三兩個頭的地方寄生著寬葉的羊齒,肥厚滋潤綠翠的模樣,只有在植物園的暖房裡才見得——我住在較冷的地方,在那兒羊齒養在暖房裡。樹上也生著灰紫條紋相間的可能屬於「流浪的猶太人」之類的攀爬性植物,從樹幹流浪下來,一路流浪到草地上,密密地爬了一地,爬到了你的腳旁,豐滿茂盛的程度令你發麻和起敬。 我是從右邊的廊道進入庭園的。草色茵茵,這麼厚這麼密,走上去沒有聲音。園裡沒有人。樓裡似乎也沒有人。這是夏天的午後,市民們都已聚往某處參加一場熱烈的反強權反暴力的示威遊行,我想樓裡的人也都去了。 沿著廊道走到盡頭的後門前,把臉貼上模糊的玻璃往裡張望,果然看不見一個人影,只看見走廊的牆,斑剝著淺藍色的漆。 就算見不到人,到蔭涼的裡邊去走一圈也很好。於是我轉動門的把手想把門拉開。 鎖上了。用兩隻手一齊再拉,鐵鎖和門板相撞發出鏗鏘的聲音,響徹安靜的庭園。 放棄了進去的打算,回轉過身,走下三、四級階梯。走下最後一級,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見那頭廊底完全隱沒在黑暗中的角落,擁抱著一對年輕的愛人。 頭埋在彼此的頸彎裡,四隻手臂纏繞在肩頭,兩人的呼吸若不是混淆成了對方的就是已經消失了。 一點聲音都沒有地緊緊地擁抱著,無顧於世界的騷亂,脫身在時間以外。 靜靜的庭園,羊齒以某種頑強的生命力在滋長。 我想我之無法寫小說,不是因為工作煩忙、生活瑣屑、機車群囂張、文藝觀遷異或者世界改變等,只不過是因為在自己的心中,失去了這一座庭園。 (原載《聯合文學》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第七卷第十期,總八十二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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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