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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渝的《應答的鄉岸——小說二集》
2024/11/08 05:49:46瀏覽7|回應0|推薦0
Excerpt李渝的《應答的鄉岸——小說二集》

以下摘要分享李渝的早期創作〈夏日    一街的木棉花〉——郭松棻曾經評價為最好的作品。

書名:應答的鄉岸——小說二集
作者:李渝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99/4

Excerpt
〈夏日    一街的木棉花〉

長長的開了一街木棉花。
開得那麼傻。二月和三月和四月走得很快,風一停,夏天就來了。
夏天再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去年夏天也不過是閃眼的木棉,閃眼的街,汽車走得霹靂拍拉的,黏了一脚柏油。當然,還有賣蛋卷冰淇淋的喇叭聲,響得扎耳朵。
也不過是如此,他說。
我想笑。誰叫我們幻想得這麼燦爛?一切都是個荒謬的笑話罷了。不過都是如此。
像太陽早上從樹後昇起,然後又無聊的落了下去。而我們吃飯,上課,下課,再吃飯,再上課,再下課。黃昏時摸索回家,心裏覺得稀稀落落的。
但是據說愛情是很奇妙的,能叫人變成神。
我們從書中看見了愛情,大家都很嚮往愛情。我們把眼睛睜得這麼大,瞳仁中有情人們雙雙飛舞著。
看那窗外的青草。不久前剪了一次,竟又長得那麼長了,草中夾了幾根菖蘭的瘦葉子。
去年夏天原來是塊花圃,種了石榴、菖蘭、三色董和罌粟,還有別的一些什麼。每天東拉西扯的總會開上幾杂,那麼嬾散的幾朵,叫人覺得懨懨的。九月的時候,園丁將所有的花都剷除了,換上一畦百合。從二樓隔著玻璃望下去,百合花在風裏頭點得很殷勤。
我不知道為什麼百合九月開花。不過,我從不知道百合應該在幾時開花。儘管我曾想,那該是一個灑滿陽光的日子,花上閃著光彩。
可是陽光帶來的只不過是無盡無休的無聊罷了。人們歌頌著陽光,卻又懼怕陽光。
有很多太陽剝蝕了柏油。
我喜歡你。
我怕你。
你對我那麼好。
我撑了陽傘跑過大街。
「跟隨我的人,不但不死,反得永生。」
在死亡裏再也沒有死亡的恐懼。我將再不見日落,因爲太陽退縮了。再不見風聲掠過草梢。
無際無休的黑暗,人們說這是永恆。
天還沒有亮呢!
不,天不會亮,太早。
二點鐘。
愛妳。
愛妳。
一池死水,用樹枝無論怎麼撥攪,只轉幾個迴旋。
看看我。
我會忘記你。
我會忘記你。
說,為什麼愛我?妳為什麼愛我?
我很喜歡一種樹。這種樹的葉子長得真大,像一個手掌一樣,有些斑爛的紅色。樹枝分杈的時候總是一長條,然後在枝頂又分了好幾枝,掛了幾片大葉子。一年中有幾天,它總會突然的開上一樹花。一滿樹透明的白花。把樹閃得像個水晶球。突然有一天,它就落了,落得不聲不響的,幾乎叫我覺察不到。可是它永遠不再開第二次花。
我說永遠,是因為自那次之後,我在窗旁等候了六個季節。它楞楞的站著,不萌一個花芽,只是伸長了布滿骨節的手向天空要求著什麼。
我很喜歡這種樹,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作什麼。
誰知道永遠有多久?也許三年就是永恆,也許就那麼二三分鐘。
臺北卻不是個適合戀愛的城市。
除非,有一天,世界的最後一天來了。或者,有一場大戰爭。
我會活得很久,我期待你的死亡。愛情之中總該滲點死亡的味道。
沒有死亡的愛情是多麼沒意思啊!平淡得像一杯沖了好幾回的茶,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夜晚是這麼的好,我們總該熱情些。
也許我死,一點死亡,一點疾病,一點災禍。
或許你去和別人睡一覺。總之,一點變化,我們快悶死了。
我渴望遊戲和死亡,我總是這樣,像一個瘋子。
活著是沒有理由的,因為我們只是上帝的玩物罷了,如果有上帝的話,祇用一個一個騙局來挑逗我們。
但是我們又有一萬個理想,這是我們的不幸。我說。
我的愛,我還沒有死。
我還想追求一些。
我不想結婚。
我永遠不要結婚。
我渐渐老了。
我們常常遇到的那個瘋子從對面走過來,穿了身暗灰色的西裝。「我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耳朵不太好,眼睛還看得清楚。」他對一棵扶桑樹說。
據說他以前是學工程的,法文說得很好,他的情人現在是修女。
晚上常看見一個瘦瘦的女人,坐在小河旁的柳樹下面披了一肩頭髮。有一天看見她坐在車站的長凳子上,用手掏鳳梨皮吃。
我們慢慢會死。
你是誰?
一個陌生人罷了。
我們都是。
可是愛情竟沒有萌芽,一次花季都沒有,沒有叫我們閃耀著水晶的光彩。雖然也有月亮,也有星,也有小溪。其實只是一條汚穢的下水道。
我只想大笑。那隻摸索著的手,在我的身體上摸索。
可是我只想大笑,毫無理由。
笑聲在一半的空中凝結了。
其實也沒什麼。我不知道爲什麼我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不笑。
夏天總是挺熱的,不適合戀愛的城市上的太陽卻長得很健康。叫人以爲踏在海邊的熱沙上面。
夜晚熱熱的風呼嚕著,沒有海水推擊的聲音。
陰影來得很遲,夏天的夜晚樹上掛了霧。
我有四天空著。
南部有一片白沙。
也許去聽一聽海鳥的叫喊會好一些。
你要救我。
我總是喜歡死亡。
星期二我做了一個夢,不是戀愛,只是十分黯淡。我夢見黑牆,穿黑衣的女人在牆上走,一個走過去了,又一個,又一個。
早上醒了,聽見鄰家放「夏天的時候」,那麼熟悉的調子,Oh, Baby, Don’t you cry.女黑人重複著,重複著,我想是唱針壞了。
現在還不是放「夏天的時候」。
現在才四點鐘也許五點鐘。
我的愛人,五點鐘的陽光看起來是如此蒼白。
後來我學了彫刻,又做了一條藍格子連衣裙,你會覺得我像一朵茉莉。
昨天晚上梳頭髮時,看見鏡中的臉孔是那麼醜惡,冷笑了幾聲。醜惡得和我平常最厭惡的人一樣的醜惡。
緊一些,緊一些,五點鐘眞冷,淸淸涼涼的冷。
叫我忘記一些事情。
或者,至少不要期待死亡。
白天你拚命地玩,看電影,爬山,和朋友大聲開玩笑。晚上你拚命吃,然後爬上床,你會驚喜怎麼一下子就死了。
我喜歡黑暗,看見暮色點點滴滴的下降,心裏就高興。至少,不會感覺到街那麼長,那麼無聊了。
可是黑夜又能帶什麼來呢?
如果你常常期望著什麼,你就會常常失望。
黑夜只不過是白天的延長罷了。人們只有在黑暗裏動作,在別人身體裏找一點安慰和寧靜。
我的愛,你聽,有人穿了木屐敲過巷子。
日子很好過,二十年。就這麼過去了,什麼也是,什麼也不是。
我們都忘記了,誰是誰,我們都不想認清楚,只有黑暗中手的摸索,或者是嘴唇的咬嚙。也許我們會再活二十年,三十年。
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愛之後我們都累了。絕不是這些,我們正在年輕,也正在發狂。
你看,我的愛,頭髮像一匹黑夜一樣的長。

(原載《文星》九十一期,一九六五年五月一日台北出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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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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