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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牧全集9》(散文IV)
2024/09/25 05:54:37瀏覽3|回應0|推薦0
Excerpt《楊牧全集9》(散文IV

散文卷共有7冊,本冊收錄內容:
奇萊前書

《山風海雨》(1987)、《方向歸零》(1991)與《昔我往矣》(1997),合帙為《奇萊前書》。以下摘要分享原本收錄在《方向歸零》中的一篇作品。


書名:楊牧全集9 散文卷四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她說我的追尋是一種逃避〉

1
我又在細雨的黑夜裏摸索,穿過長街和短巷。黑夜,是的,是黑暗的夜,浮動的燈光點不亮那黑暗的夜,反而加強了四處幽幽的,失落的寂寥。
有時是筆直狹窄的長街,從西向東延伸。那視線能及的遠處是龐大的陰影,彷彿不斷鼓盪膨脹的陰影。我甚麼都沒看見?我看見陰影了。在最遠的西邊,龐大的是山勢崛起,以無比的威赫逼迫我心。我甚麼都沒看見,但我已經看見了,我看見我在別的時刻,在白晝曾經眺望,凝視,認知的大山。那裏森林昭晰可辨,丘壑儼然,無數的丘壑起伏如海潮升降,而更高向右偏行四十五度光景,那裏有一塊破綻,灰白中偶現幾點蒼青,是我認知的,是我想像許久並且已經斷定的必然就是一塊巨岩,森林到此戛然終止,徐徐環繞四周,白日以綠意與它相輝映,夜來同歸黑暗。這是我認知的,長記思維,甚至就在這細雨的摸索裏,未曾或忘。我張目向西追尋,只見黑暗,潮溼的黑暗,見到想像裏飛揚的森林,丘壑,巨岩——它們也在燠熱的雨中注視我。
注視我,看我轉首向東,在長街兩邊越行越暗澹的路燈衛護之下,我摸索著,向海洋漫漫迢遠處。我的眼神狐疑,關切,但有時還不知道為甚麼狐疑,為甚麼關切,有時又那麼確定,心中了無渣滓,知道我這樣西望東張,是在追尋,在追尋一個影像,比海洋更寧靜,洶湧,廣大,纖秀,彷彿永遠遙不可及,又彷彿栩栩然就在我胸懷體貼裏的,一個不滅的影像。

2
「你想你能夠到達嗎?」
「我曾經迂迴前進。」
「你想你知道你要去甚麼地方嗎?」
「我沿著檳榔樹開花的小路走,我曾經。」
「你想,」她問:「你能夠和她交談嗎?」
「我可以小聲說話。」
「我知道你可以。可是你能夠和她交談嗎?」
「在檳榔樹開花的小路上。」我說:「不是。是在月亮自芒草外升起的地方,秋天的時候。」
「我不相信。」
「是在含笑花盛開的院子裏。」
「我不相信。」她說。
我坐在榻榻米上,隔著一張方型大茶几看她說話的表情。她的頭髮在燈光下閃著著冰涼,不知道那裏來的寒意。她的眼睛細長,慢慢地眨一下,帶著無法解說的慵懶。「你應該面對現實,」她說,嘴角浮現哂意,遂擴大為真正的笑容,眼睛瞇成兩條線,誇張地良久持續。
「不是含笑盛開的院子,」我改正繼續說道:「是佛手。佛手你看過嗎?巨大的葉子,巨大的果實,夏天裏垂垂纍纍,將濃烈的芸香充滿烈日鞭打的山坡地。我走過去,遇見有人騎腳踏車向這裏接近。我看到她,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我靠路邊站住,張大眼睛看她。她的車子一陣風趕過,路上都是佛手的香氣啊!」
「我不相信。」
……

3
雨飄打在臉上,身上,和著汗水流淌。我的腳步這麼慢,可是燠熱的夜,沉悶灰黯的心,我不能不覺得急躁,苦惱。我口袋裏有一個本子,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字。沿著長街躑躅,我不知道自己這樣走下去,走下去,會走到那裏。那本子裏有手抄的三十年代的詩:

撐著油紙傘,獨自
徬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結著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樣地,是甚麼?我心裏一點主張都沒有。走來走去,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張望幻想,甚麼都沒看到看到的只不過是自己。我幾乎都能背了,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在那寂寥沒有方向的夜晚裏,我將自己一分為二。
我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個在地上,在遙遠古拙的街巷彳テ,東張西望,幻化狂想,彷彿真是追尋著甚麼(簡直完全不可能是真的),就如此從這裏踱到那裏,影子縮短的時候,我是靠近電線桿了,然後影子慢慢拉長,漸離電線桿,如此反覆長短,或者有時整個沒入大樹的陰影裏,破碎的光。一個在地上,這樣充滿悲劇色彩的,在飄遊,以為自己在追尋著甚麼,另外一個從高處往下看,感動地看。
這分裂是自覺的,完全自覺的。我不知道自己比較喜歡扮演那一個。天上的呢?地上的呢?我是我自己的演員,我自己的觀眾,熱衷,專注,無比感動。
於是那樣飄遊著,觀察著。一種心弦的響應,即刻有效的交流,震撼我的靈魂。走下去吧,走下去吧,從石橋這一頭慢慢走下去,總會不期然遇見她,驚喜,羞澀。或者,縱使這樣走下去,走下去吧,經過人家的圍牆,菜園,店面,旋轉失落於劇變的光圈和黑霧,而終於不曾(好像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不曾在一街緣遇見她,沒有遭遇,沒有驚喜,沒有羞澀。沒有那些想像中的鏡頭讓另外一個自己來發現。甚麼都沒有發生。我並沒有能夠讓我超越的精神,那份蟄居在我心深處的精神,如但丁,迅速猛烈震顫,使得我全身最微弱的脈搏也感受到莫名的衝擊。我在期待我的精神真的那樣震顫,我的本能那樣驚異,我的天性承認它將無時不受干擾。然後甚麼都來不及發生,我已經感悟到,「過份耽於我少年的激情和行為也可能太委瑣輕浮吧,」如但丁懺悔之語:「我應該停止,應該避免謄錄那些來自這種激情和行為的記憶之書,我必須轉向那些寫在我心靈裏的字,轉向更重要的題目。」

4
「寫在你心靈裏的字?」
「不能宣說的,一些秘密的符號,等待詮釋。」
「有可能理解嗎?把握得到嗎?明確嗎?」
「這幾點我都無法斷言。」
「有價值嗎?」
「有。」
「怎麼知道有價值?」
「因為它全屬於我,真實,純粹,不得移易,就如同我剛剛成形的精神性格,氣質,語調,面貌——縱使稚嫩簡單,到底也不乏個性,所以說它真實,純粹,不得移易,完全屬於我。」
「那當然是完全屬於你的。」
「甚至,甚至到這樣一個層次,惟獨為我所認知,辨識,因為它純真不變,首先便嚴重地感動了我。」
「感動了你自己?」
「感動了我自己,在那追尋的時刻裏。我從甲地倉皇趕赴乙地,在追尋著啊一個影像。我顛躓匍匐,遍體鱗傷,爬起來,靠著偉大的樹幹休息,沉思,對天上的大小星子許願,同時構思一完整篇幅的字,我心靈裏的字。則我的字來自精神的挫折和身體的創傷。」
「說不定你講來講去,只繞著愛這個題目。是不是?」
「愛?」
「愛是不是你更重要的題目?」
「不知道。」
「不知道?」
……

5
我斷定我永遠找不到她。
……

也許這追尋真是一種逃避。
也許我故意沿循著錯誤的路線,每當心緒鼓盪的時候,也許,也許我就霍然自書桌前立起,撇開案頭正在成型的字與字與字,決定去試探,接近人們所慣於渲染的,神秘的「愛」。那時我的語彙和思路退位,茫然不解,讓我倏忽抛棄在一邊。我站起來,推窗外望,逐漸沉落的是夜的大幕,彷彿是溫柔,陰寒,乾燥,潮溼的如劇場即將開鑼,或者已經終了的時候,我孤獨越過層層的虛構在為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又要出發了,即將沿循一條路線去找她,如迷失的風,順著一條錯誤的路線,去找她。這是可能的,我也許故意沿循著一條錯誤的路線,致使我可以屢次找不到她,失望沮喪,深深的感動,讓另外一個我在高處觀察的時候,就因此而深深的,深深的感動了。「我希望,」他低吟:「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這樣下去不行。所以終於有一天,當我還選擇了我斷定是錯誤的路在奔走的時候,我竟然就在街口遇見她了。那個地方一邊有橋,人們安靜來往,有些步行,有些騎在腳踏車上緩駛。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剛好就要從樹影下走出來,破碎的燈光落滿她的身體,像夏夜未央的農莊,交擊了閃爍不止的微芒,透露出一種安逸和豐饒。果林裏纍纍結實,在相競成熟,等待收穫季來到,這樣等待著的,聽蜜蜂來回歌詠,蚊蚋在隱蔽的方位盤旋,蝸牛三五出動,以扭曲的縱隊梭巡過肥沃的菜園,過萵苣,菠菜,番茄,芋葉,芫荽,莧菜,豌豆,蘿蔔,韭菜,蘆筍,番薯葉,蘼蕪,荷蘭豆,瓠瓜,絲瓜,黃瓜,過葱,過薑,過蒜,過辣椒,露水凝聚在葫蘆架上,沉重地,壓抑著碩大的綠葉,堅持脈絡間的平衡,在月光下搖搖欲墜,而終於因為一陣小風無緣由的吹過,滾落鬆軟的土地,發出微小的聲響,這麼微小的聲響也驚醒了一隻蚜蟲,抬頭左右看看,復匆匆向前爬行,沒入茄花乾燥的香氣裏。隔一條小溪,那邊是甜蜜的甘蔗田,此刻溪水清淺,透著冷冽的喜悅,不斷撩撥那片快速生長的甘蔗,滿溢的甜蜜,一天比一天濃烈的氣味,教你暈眩,沉醉。這夏夜未央的農莊,在失去方位的星辰構圖之下發光,四處迸裂著的是生的訊息,回應天上輝煌的運作,彷彿是呼喚著的,吶喊著的,有一種向前解脫的慾望,照明我畏懼的心,以她超越的透視,叩問我種畏懼的心,以她完整溫藹的好奇,不能制止的笑靨,撫慰我畏懼的心,讓我放棄我一向奔離逃避的念頭,便能停駐在巨大的街燈下,毫無保留地展現我的驚慌,喜悅,羞澀,和一種不知道貪圖著甚麼的表情。這時她竟停止在街燈下,短髮,裸露的雪白的頸,眉目和臉頰光潔如茉莉花,沒有愁怨,只是沉默不出聲,雙唇緊閉。這時她停止,街燈下對我逼視,然後不發一語又向前走,就從我身旁經過,向前走過去。這片刻宛若永恆之長久,延續綿瓦的時間,足夠讓我戮力持續,在一不確定的時代不知名的畛域,讓我從容構築一座壯美的神廟,為了光榮頌讚天上的靈祇,為了光榮頌讚我心中的靈祇。高聳入雲霄的是十二支椎形體,滿鑄黃金的裝飾,象徵一年十二個月份的美德,向遼敻傳播音訊,又吸收宇宙雜沓來去的消息。神廟的圓頂以琥珀,琉璃,和玉石組成,光明交相輝煌,輻輳為一片無遠弗屆的火焰,而微微飛舉的簷檐又堅持著一節制的紀律,調和了那火光的煊赫,是如此平靜內斂,如息翼思索的鳳凰,並不輕易激發她離離崇高的心思。二十四根大理石廊柱儼然沉穩,可是不乏精緻靈巧的雕琢,每根柱子周圍三百六十度同時顯示一百二十組完整的神話故事,以至高無上的戲劇張力表達其美的歡愉和道德教誨,層次井然,呼之欲出,並且也和其他每根柱子周圍三百六十度同時顯示的個別一百二十組完整的神話故事互相詮釋,結合乃形成一龐大的信仰系統,以兩千八百八十組N次方美的歡愉和道德教誨支持起這神廟的宏 ,而其基礎一律是愛,緊緊貼住大地,並且深入大地内心幽邃處。
這件事應該是真的發生過的,現在我這樣想。是發生過的,不可置疑——不應該只是我的幻夢。我在細雨的黑暗裏摸索,穿過長街和短巷,潮溼,失望。有一天我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在那路上我彷彿是預知著甚麼的,預知有一件甚麼事將要發生,具體的,抽象的,使我畏懼木立於人間大地,又使另外一個我在天上俯視時,也深深地感動了。
在樹影裏,破碎的光那樣照著一安逸豐饒的農莊。
在路燈之下,一壯美的神廟。
等到那些植物,昆蟲,金石,和深刻的痕跡消逝,自我眼前消逝的時候,我發現我全身好像浸沐在水裏,忽冷忽熱,可是精神是獨立而清醒的,矜持驕傲地控制著我的意志,不讓它隨那交集的悲喜,那似乎即將離散的肢體,不讓它隨感官一起消滅。這片刻之內,我知道有劇烈的戰鬥在我生命中進行,高亢,激昂,殘暴。於是另外一個我愈俯愈近,那樣關注的,帶著悲憫立足大地的我以抗拒當下傾覆的力,愈愈俯近,當我發現我似乎因為瀕臨狂喜與大悲而顫搖,遂毫不猶豫向前衝刺,當下兩我結合,回歸為一體。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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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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