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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4 05:46:48瀏覽146|回應0|推薦4 | |
Excerpt:《楊牧全集7》(散文II)-2 散文卷共有7冊,本冊收錄內容: 柏克萊精神‧一首詩的完成 以下摘要分享原本收錄在《一首詩的完成》中的一篇作品,談論的主題是「修改」,內容原本還包含葉慈的〈麗妲與天鵝〉及艾略特的《荒原》,但礙於篇幅就只好捨棄了,因而主要賞析的是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猛虎詩〉,有興趣的讀友,建議可以再找出本書進行完整閱讀。 書名:楊牧全集7 散文卷二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論修改〉 我們都體驗過創作的難易。筆下快慢,或迅如清風,或滯礙如渾泥水,原因不能明白,甚至可以說是神秘的。 從前的詩人強調靈感有來有去,不是沒道理。靈感來的時候,「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率爾成篇也非不可能;它不來,則「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怎麼追求都沒有用!我想你一定瞭解這種苦樂,或也許因此對於詩的創作更加鍥而不捨。這正是我們精神和心智最大的挑戰,一種摸索,一種探險,沒有確定的方向也沒有止境的摸索,探險。然而不假氣力,忽然就完成一首詩,或者呆痴案前,徹夜無從謀篇,這兩種情形固然有,到底比較少。我們的經驗裏,最多的是一坐若干時刻,左右完成了一件作品,重複審閱,覺得大致可以,又好像未盡滿意,遂起立,將它擱在桌上,或深藏抽屣之中,等下午,或今夜,或明天,或甚至一長時間之後回來再作,刪節增添,前後搬動,剔去勾回,把一張乾乾淨淨的稿紙畫得到處蟲書鳥跡,僥倖結束,鬆了一口氣,此之所謂「修改」。 修改不能免。在我設想,一個人少年時代獨獲大自然神力的鍾愛,下筆有冥冥天助,又因為工作過程所依靠的一向是本能和資質運作,猶豫既少,失誤不大,修改的情形便不特別多。記憶裏少年時代為一小詩大動刀斧的經驗是稀有的,而中年以後回頭重讀那時的字句,反而覺得奇怪,怎麼寫得出那種看起來完全不假思索,玄妙,而又自然的東西來的?恍若前生的記憶,或是來世的預測。我曾經和一群很年輕的作者在一起討論如何支配辭彙,更改句式,搬動章節。我記得我自己的語氣很深入用心,以為他們應該和我一樣有些強烈的感覺吧,後來才發現不然。他們很迷惑,很奇怪,不知道我為甚麼對一件無謂的經驗,表達了超乎尋常的熱情。他們還沒有體會到修改的重要。天才的定義就是年輕,準確,快。可是天才若不早死,必然有不復年輕的一天,那時他閔歷愈豐,顧慮愈多,下筆反而慢了,不太準確了,往往有了作品都不敢輕易示人,總是反覆修改,力求完美,那過程是辛苦而甜蜜的。 英國浪漫時代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作〈猛虎詩〉共六章,其第一和第六章幾乎完全一樣,是英詩最鏗鏘有力的四行: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In what distant deeps or skies Burnt the fire of thine eyes? On what wings dare he aspire? What the hand dare seize the fire? And what shoulder and what art Could twist the sinews of thy heart? And, when thy heart began to beat, What dread hand and what dread feet? What the hammer? What the chain? In what furnace was thy brain? What the anvil? What dread grasp Dare its deadly terrors clasp? When the stars threw down their spears, And waterd heaven with their tears, Did He smile His work to see? 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ke thee?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我們勉強把它譯成這個形式: 猛虎猛虎,燃燒的光彩, 逡巡黑夜的森林地帶: 是甚麼神明之手,甚麼巨眼 力能規擘出你的勻稱驚人? 何等遙遠的海底,天末 你眼睛的火焰會經燒著! 他憑甚麼翅膀扶搖升起? 甚麼樣的手掌將火焰來攫? 而甚麼肩力,甚麼神工 竟扭打出你心的勇猛? 而那一天你的心開始跳,是甚麼可怕的手?可怕的腳? 甚麼斲鎚,甚麼樣的鍊, 你的心智在鼓風爐裏熬煎? 甚麼鐵砧?何等可怕的攫握 膽敢搶拿那凶險的災厄? 當星子紛紛擲落標槍之芒 又將淚水注滿整個天上, 他工作完成是否微笑歡喜? 創造羔羊的他也創造了你? 猛虎猛虎,燃燒的光彩, 逡巡黑夜的森林地帶: 是甚麼神明之手,甚麼巨眼 膽敢規擘你的勻稱驚人? 第六章只在最後一行做了微小的變化:第一個字從「力能」(could)改為「膽敢」(dare),顯然是詩人要求於歌謠的整齊中求變化之美。我看到布雷克此詩草稿影本,為那一行,他斟酌再三,一時想動第一個字,一時又想換其次的動詞,而保留第一個字不變,猶豫再三,那種苦心是感人的。 不但如此,布雷克此詩初稿本來就是六章,但第四章不是現在「甚麼斲鎚,甚麼樣的鍊」那四行,而是後來放棄的一段。那一段劃去不用,只保留了一個意象,即「鼓風爐」;詩人另寫現存的這第四章,並將他自覺歡喜的這意象揉進去,乃有「你的心智在鼓風爐裏熬煎」一句出現——似神來之筆,誰知實為錘鍊得之。還有,第二段「何等遙遠的海底,天末」現存的本子讀來是一種讚歎,轉為驚疑的聲調,其美不可當,但原來初稿不然,先只是平鋪直敘,才以驚疑為結。布雷克修改初稿畢,六章只剩下五章,恐怕覺得單數不如偶數,但又雅不願放棄以首章變末章的歌謠風格,遂決定再補一章,是為「當星子紛紛擲落標槍之芒」等四行。最有意思的是這四行中,先出現的是「他工作完成」那一行,其次是完全廢棄不要的一行,再其次是「創造羔羊的他也創造了你」,然後才是「當星子」和「又將淚水」那兩行。他大概沉吟片刻,就將可用的四行調整先後,佈置韻腳,才變成現在我們看到的第五章。 據說布雷克又曾經來回修改,一度作了鉅大的刪節,六章之中,只保留了第一,第三,第五,和第六章,使全詩更具備了歌謠的風味,自無可疑;但這個本子終於沒有正式流行,我們現在所有的,就是前面那六章的型式,自然,神秘,卻還是帶著浪漫主義最跌宕優美的音樂性,彷彿從童謠昇華起來的歌詞,充滿了驚訝好奇,一點點迷茫。 布雷克並不是特別富於古典學養的詩人。他下筆創作,醞釀修改,不見得是為了考義就班,如新古典主義的學究詩人所為,然而凡有所作,更動增刪自是難免,錘鍊琢磨,要求主觀藝術性的完整。我們沒有成見,不斷然以為學究詩人必定遲疑嚅囁;在我想像學究也有快筆,尤其中國古典傳統裏更不少見。劉勰論神思,發現筆下慢的有司馬相如,揚雄,桓譚,王充,張衡,左思等人,快的則有劉安,枚皋,曹植,王粲,阮瑀,禰衡。這樣看來,快慢難易,修改與否,恐又與學術修養無關——詩人到了一個年歲層次之後,本來就應該將才氣學習融貫合一才對——恐又只是秉賦天性使然了。惟有以青年詩人的閱歷,而不喜歡修改,才是我們真正關心的。 …… 這次看你手稿清潔又整齊,不禁心中歡喜,設想這些詩都是你努力工作的成果,或者也經過密集的修改,一再思索,才到達眼前的定稿。而稿定之後,你還專心將作品一一謄清,騰列先後,遠遠捎來。我再三捧讀,非常感動。雖然我無意扮演龐德的角色,我也不想用他那種口氣說:「不佳,但須等打字稿到才能鞭撻」,我卻可以在你字裏行間發現文字風格和聲調安排自有不甚完美之處,有些地方顯得倉促率爾,難免缺陷。雖然你或許已經來回修改了許多次,旁觀如我者還有意挑剔,可見此事之難!我知道當你專心於某一特定的作品,時間超過限度之後,精神持續緊張,判斷力反而遲鈍了,恍恍忽忽,不知道是非分際,則天生的敏感和聰慧也被患得患失之心所矇蔽。在這情形之下,你不如將詩鎖在箱子裏,等若干時日後,新陽之晨,微雨之夕,或夜深人靜時,打開箱子檢視之,那又是另外一種體驗,你可以想像得到,依然新銳,依然神秘。 (一九八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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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