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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齊奧朗的《追慕與練筆》
2024/10/02 05:03:04瀏覽7|回應0|推薦0
Excerpt齊奧朗的《追慕與練筆》

關於人物側寫這類文章,有時候會很訝異,哲學家總是可以提出不同的觀察視角,且看齊奧朗 (E. M. Cioran) 如何評價Scott Fitzgerald

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CN11981863
追慕與練筆
作者:齊奧朗
譯者:劉楠祺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5/01

內容簡介
齊奧朗在《追慕與練習》裡為自己喜愛的十一位作家畫肖像,字裡行間充滿了理解與欣賞,此外,書中還收錄了兩篇短文《她不是本鄉人……》和《簡潔的告白》,以及一篇為保羅·策蘭翻譯的德文版《解體概要》而作的介紹文章,講述了作者數十年寫作的心路歷程,並解釋了自己為何用法語而不是別的語言寫作這本書。

Excerpt
〈斯科特.菲茨傑拉德〉(FITZGERALD)
一位美國小說家的帕斯卡式體驗
(L’expérience pascalienne d’un romancier américain)

清醒對某些人是與生俱來的,那是一種特權甚或一種恩典,無需刻意獲得或努力爭取:此乃命中註定。他們所有的經歷讓其對自己完全坦誠。他們感知自己的洞察力,卻不受其左右,因為洞察力定義了他們。如果他們生活在持續的危機中,便會自然而然地接受這種危機:對其生存而言,這種危機是內在的。而對另一些人來說,清醒則是遲來和意外的結果,是某一特定時刻內心崩潰的結果。此前,他們封閉在某種愜意的混沌當中,堅守著自己那些盡人皆知的事,既未權衡也未猜測過內裡的虛空。如今,他們醒悟了,仿佛是身不由己地投身於認知的歷程;可時至今日,他們似乎仍未準備就緒,依舊在令人窒息的真實中磕磕絆絆。面對新的狀況,他們絕不認為是什麼恩惠,而是一種打擊。斯科特·菲茨傑拉德就完全沒有做好面對或接受這些令人窒息之真實的準備。不過,他為適應這種狀況所付出的努力仍不乏悲情的一面。

毫無疑問,所有的人生都是一個垮掉的過程,但那些引發戲劇性場面的打擊——那些來自或似乎來自外界的巨大而突然的打擊——那些被你存在記憶裡,承擔著你的怪罪,你在脆弱的時刻會向朋友們傾訴的打擊,其效果的顯現倒並不突兀。另一種打擊來自內心——那些打擊,直到你無論怎麼做都為時晚矣,直到你斷然意識到在某些方面你再也不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了,你才會感覺得到。
“Of course all life is a process of breaking down, but the blows that do the dramatic side of the work — the big sudden blows that come, or seem to come, from outside — the ones you remember and blame things on and, in moments of weakness, tell your friends about, don’t show their effect all at once. There is another sort of blow that comes from within — that you don’t feel until it’s too late to do anything about it, until you realize with finality that in some regard you will never be as good a man again.”
*
譯文引自黃昱甯、包慧怡(譯):《崩潰》,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後同。

這可不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時尚小說家該考慮的事……如果菲茨傑拉德僅以《人間天堂》《了不起的蓋茨比》《夜色溫柔》和《末代大亨》這些小說為限,他所呈現的不過是一種文學愛好。所幸,他還是《崩潰》的作者——我們剛剛在上面引述了書中的一段文字——他在其中描述了自己的失敗,而這,才是他唯一巨大的成功。
(Ce ne sont pas là considérations d’un romancier brillant, à la mode… This Side of Paradise, The Great Gatsby, Tender is the Night, The Last Tycoon, si Fitzgerald se fût limité à ces romans, il ne présenterait qu’un intérêt littéraire. Par bonheur, il est également l’auteur de cet ouvrage Crack-up dont nous venons de donner un échantillon et où il décrit sa faillite, sa seule grande réussite.)

年輕時,他只有一個執念:做一個成功的文人。他成功了。他明白了什麼叫家喻戶曉甚至名聲大噪。(有一件事令人不解:T. S. 艾略特居然寫信告訴他說, 《了不起的蓋茨比》他讀了三遍!)他始終為金錢所困:他想掙錢,而且談起錢來無所顧忌。無論書信中還是劄記裡,他都在一直談錢,以至於我們常會自問我們面對的究竟是一位作家還是一個商人。我並不是說我討厭他在信裡坦承自己的財務麻煩。比起那些裝模作樣或以詩歌矯飾的故作清高,我寧願上千倍地喜歡他的信。因為那些信有風格,有格調。我深愛過的里爾克書簡如今在我看來是多麼蒼白無味啊!他從來不在信中談論貧困那種小事。這種為後世而寫、充滿貴族氣的書簡讓我厭惡。在那兒,天使與窮人比鄰而居。在他寫給諸位公爵夫人的那些高談闊論的書信中,我們難道看不出有一種放肆的或經過算計的天真嗎?玩這種心靈的純粹似乎有失正派。我不相信里爾克的那些天使,更不相信他的那些窮人。他們都太高雅了,不過是一些連憤世嫉俗那種苦難中的趣味都沒有的人。而另一方面,像波德賴爾或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人的書信,那些乞求救濟的書信,則以其懇求、絕望和喘息的語調讓我備受感動。我們能理解他們談錢是因為掙不到錢,是因為他們生來貧困,而且無論發生什麼都會一直窮困潦倒。貧困與他們形影不離。他們幾乎不渴望成功,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功。可現在,在菲茨傑拉德這裡,在早年的菲茨傑拉德這裡,讓我們尷尬的正是他渴望成功並且獲得了成功。所幸他的成功只是他醒悟之前、意識到今是昨非之前所走的一段彎路,只是他良心的一次短暫迷失而已。
菲茨傑拉德死於一九四一年(譯註:此處時間有誤,實際上菲茨傑拉德死於19401221日。),時年四十四歲。他的病根大概是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間落下的,當時他正在創作後來結集為《崩潰》出版的那些文字。此前,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當屬與澤爾達的婚姻了。他們倆在蔚藍海岸共同引領美國人的時尚潮流。他後來將自己的這段旅歐經歷描述為浪費和悲劇的七年” ——整整七年間,這對伉儷沉溺于所有的奢華,彷彿被一種讓自己精疲力竭、內心空虛的秘密欲望所困擾。可該來的還是來了:澤爾達陷入了精神分裂,丈夫去世後她活了下來,卻死於精神病院大火。菲茨傑拉德曾這樣談論自己的妻子:澤爾達是個病例,而非一個人。”(“Zelda is a case, and not a person.”)他的意思無疑是想說這樣的人只有精神病學才感興趣。相反,他本人則是一個人:一個屬於心理學或歷史學的案例。(Il avait dit d’elle : « Zelda est un cas, et non pas une personne. » Sans doute voulait-il entendre par là qu’elle n’intéressait que la psychiatrie. Lui, en revanche, serait une personne : un cas qui relève de la psychologie ou de l’histoire.)
……

如今,開給那些沉淪之輩的標準藥方是:想想那些真正窮困潦倒、身殘體弱的人吧——這是賜予一切多愁善感之人的全天候祝福,也是在大白天裡對每個人的身心皆有裨益的忠告。然而,淩晨三點,一包先前被遺忘的舊物就和一道死亡判決具有同樣悲劇性的分量,此時藥方就無濟於事了——在靈魂的真正的黑夜裡,日復一日,永遠是淩晨三點鐘。
“Now the standard cure for one who is sunk is to consider those in actual destitution or physical suffering — this is an all-weather beatitude for gloom in general and fairly salutory day-time advice for everyone. But at three o’clock in the morning, a forgotten package has the same tragic importance as a death sentence, and the cure doesn’t work —and in a real dark night of the soul it is always three o’clock in the mornings day after day.”

靈魂的真正的黑夜裡,白晝的真實是無法運行的。菲茨傑拉德非但沒有將這黑夜作為啟示之源而祝福它,反而詛咒它,將它與自己的失敗相關聯,否定其作為知識的全部價值。他經歷了一次帕斯卡式的體驗,卻沒有帕斯卡的靈魂。(Les vérités diurnes n’ont plus cours dans la « vraie nuit de l’âme ». Et cette nuit, au lieu de la bénir comme une source de révélations, Fitzgerald la maudit, l’assimile àsa déchéance, et lui retire toute valeur de connaissance. Il fait une expérience pascalienne sans esprit pascalien..) 像所有那些輕率的人一樣,深入內心的冒險讓他顫抖不已。可某種宿命驅使他向前。他不願無限延伸自己的存在,卻又身不由己地抵達了那裡。他所達至的極限遠非圓滿,而是一種破碎心靈的表達:是無窮無盡的裂痕,是消極的無限體驗。他的痛苦已浸入感性之源。他在一篇文字中就此做出了陳述,這篇文字為我們提供了其痛苦的關鍵所在:

我只想要絕對的平靜,好想明白我何以在悲傷面前如此悲傷,在憂鬱面前如此憂鬱,在悲劇面前如此悲情,我何以會變成我所恐懼和同情的那些人。
“I only wanted absolute quiet to think out why I had developed a sad attitude toward sadness, a melancholy attitude toward melancholy and a tragic attitude toward tragedy — why I had become identified with the objects of my horror or compassion.”
……

反觀克爾凱郭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那樣的人,他們像重視自身的眩暈一樣俯瞰自身的體驗,因為這些體驗遠比發生在他們身上的那些事更有價值。他們的命運高於他們的生命。菲茨傑拉德則並非如此:他的存在遠低於他所發現的東西。他在其生命的高光時刻看到的只是一場災難,儘管他從中獲得了啟示,卻並未獲得慰藉。《崩潰》是一位小說家自己的《地獄一季》。(Un Kierkegaard, un Dostoïevski, un Nietzsche surplombent leurs propres expériences, comme leurs vertiges, parce qu’ils valent davantage que ce qui leur « arrive ». Leur destin précède leur vie. Il n’en va pas de même de Fitzgerald : son existence est inférieure à ce qu’elle découvre. Le moment culminant de sa vie, il n’y voit qu’un désastre dont il ne se console pas, malgré les révélations qu’il en tire. Le Crack-up est la « saison en enfer » d’un romancier.) 我們這樣說,並非要貶低一段證詞本身震撼人心的重要性。一位只想成為小說家的小說家經歷了一場危機,而這場危機一度將他彈射出文學的謊言。他感受到了一些真實,而這些真實卻動搖了他的證據,打破了他心靈的安憩。在夢想必不可少的文學界裡,這可是少有的事件,此情此景,該事件的真正意義並不總是能被理解。所以,菲茨傑拉德的仰慕者們惋惜他始終沉浸在自己的失敗當中,惋惜那些思考和反思耽誤了他的文學生涯。而我們的看法則恰恰相反,我們遺憾的是他對文學沒有保持足夠的忠誠,未能對其進行更深入的發掘或精耕細作。既然不能在文學和靈魂的真正的黑夜之間做出選擇,所以只能算是一個二流的頭腦。

一九五五年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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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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