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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牧全集13》(文論 I)
2024/09/26 05:59:51瀏覽20|回應0|推薦2
Excerpt《楊牧全集13》(文論 I

文論卷共有6冊,本冊收錄內容:
失去的樂土

以下摘要分享其中一篇作品〈三十年後的文學〉,其實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將近50年,或許它已經失去預測的意義,但楊牧當年所提出新的文學特徵,始終是一個值得驗證的課題,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楊牧全集13 文論卷一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三十年後的文學〉

從今天開始,向前推進三十年,那是二十一世紀的初葉。二十一世紀的初葉會有甚麼文學嗎?我們難以置信。其實我個人並不懷疑未來的文學,我只是覺得匪夷所思;何況「二十一世紀文學」七個字擺在一起,的確不像是一門課程的題目。
然而話又說回來,即使對於稍具文學史感的十九世紀作家而言,例如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二十世紀文學」也是稀奇微弱的意象,飄搖迷茫,無可名狀——所謂「世紀末」的心情,無非是對於二十世紀充滿懷疑的心情。「二十世紀會來到嗎?」他們的夢魘環繞著這個問題旋轉。王爾德死於一九○○年,正好在二十世紀的門檻上。我們可以想像他是死不瞑目的,不過二十世紀終於還是來了,不但來了,而且已經過了四分之三。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又聳人聽聞地說,這個世界也是要毀滅的,而且意味著它要毀於當下,於二十世紀,沒有鈸聲響亮,只有低低的呻吟。可是這個世界到底還未曾毀滅,還在吵吵鬧鬧的推進著。尤有甚者,「二十世紀文學」也已經變成一門望之儼然的課程了。
如此看來,二十一世紀是不會不出現的,雖然我還是很難想像二十一世紀文學,是三十年後的文學,會是甚麼樣子的。
照今天的情形來判斷,三十年後的西方語文,仍可能是英文佔優勢。此後三十年之內,英語國家的子弟學習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俄文,或義大利文的會一天少似一天,因為以今天的美國(人口最多的英語國家)為例,百分之八十的大學已經廢除強制學習第二外國文(通常總是歐洲文字之一)的傳統,改為選修制;而歐洲諸國的人民為了實際的需要,反而努力學英文,連驕傲的法國人都不例外。美國的大學不強制學生修習歐洲文字之同時,又大規模開設東方語文學系,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學生修習中,日文,以之代替法,德文。三十年後的美國,我想像,粗識中文和日文的大學畢業生,恐怕不會少於略知法文和德文的大學畢業生。這個現象也可能產生於歐洲,三十年後的德國人,除了德文和英文之外,也許法文程度和中文或日文程度相當,而完全不識希臘文和拉丁文。
我們想像那是一個英文和中文相輔而行的時代。三十年後的文學絕大部份見於中文本和英文本,況且二者對譯,據語言學家說,乃是非常方便的事。那又是一個東方文學和西方文學涇渭不分的時代。兩個傳統歷經數千年孕育的個別特徵,無論文類,音律,意象系統,乃至於典故的使用,都終於在前衛作者的奮力衝刺之後,糅合為一。三十年後的文學正如漢朝的文學,吸納先秦文學的南北性格,攪拌糾合,發揚光大,終使詩騷匯於一澎湃的河流——三十年後的文學見證東西文學傳統的結合;那時雖然文字有東西二種,文學只有一種,即「二十一世紀文學」。
從今天開始,向前推進三十年,那已經越過科學預言家所為之量眩的二○○一了。太空船往天王星飛去,漫長的旅程裏那旅程可真是漫長——你除了吃飯,睡覺,做體操,保養儀器之外,是不是也閱讀呢?即使不在飛往天王星的飛船上,即使還熙攘於掀天的紅塵裏,一星期工作四天,一天五小時,其餘的時間難道除了看電視以外,你就不閱讀了嗎?我想還是閱讀的。
我想像三十年後的文學的第一個特徵是文類的混淆。那時無所謂詩,小說,散文,戲劇之分,文學作品只相對於科學論文,收支報表,政府公告,而其本身是一種不可分類的讀物。文學和其餘諸種讀物的不同,僅在於它強調人類想像和憧憬的能力此一端,觀察社會而又超越社會,有時緬懷過去,有時設計未來前者算是比較通俗的消遣文學,讓二十一世紀的人發思古之幽情,迷戀二十世紀和十九世紀的「田園風」;後者是比較令人側目的前衛文學(也還是叫做「現代文學」吧),極力想把人類從方程式和圖表乃至於螢光幕的幻象裏提升起來,逍遙於太陽系以外的人類方寸之中,肯定精神世界的價值。這種「現代文學」仍然有人擁讓從事著。雖然那些人往往比我們今天的前衛作家還寂寞,可是他們在脾睨操縱之際,卻比今天的作家還顯得英俊勇敢。
三十年後的文學的第二個特徵是明朗寬厚。人類早已厭倦了晦澀的藝術,他們雖然容忍有限度的象徵和寓言,可是無法遷就超過三個層次的意象系統;那是一個節制的社會,過份的渲染令人感覺煩躁噁心。二十一世紀的文學是清澈明朗的文學,輕知性,重感情,有的甚至是深邃哀悒的。人們有時回頭重讀二十世紀文學,發現竟有一半作品是如此的艱難晦澀,如此的淒厲破碎,不免迷惘驚心;當他們發現二十世紀文學一度幾乎變成生硬的哲學和縹緲的科學的附庸時,他們對於二十世紀人類之嘲罵中世紀文學,乃是神學的附庸一事,不覺莞爾失笑。
三十年後的文學比今天的文學獨立自由,它不受任何外在勢力的左右,束縛,這或許可以算是它的第三個特徵。自有人類以來,文學有時是祭祀的陪襯,有時是飲宴的裝飾,有時受制於王公貴族,於僧侶道士,於將軍武夫,於政客官僚;尤其到了二十世紀的最後二十五年,文學一方面遭遇到政治教條的牽制,一方面又受科學技術的迷惑。可是二十一世紀的文學終於完全獨立出來了,宗教不能控制它,政治不能利用它,科學也不能迷惑它——因為在此後三十年之內,許多宗教的偽善,政治的謊言,和科學的假設將宣告破產,人類將幡然醒悟,還有一種精神領域,是人類逍遙的鄉土,你可以翱翔,可以頡頗,不必猜忌,不必殘殺,那是自由獨立的靈魂的世界,不以需要藉口辯護,不需要捍衛反抗,那是文學的移化,莊嚴肅穆而博大。如此,則對於一百年後的人類而言,「二十一世紀文學」也將比「二十世紀文學」更顯得是一門望之儼然的課程了。

(一九七六)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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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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