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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楊牧全集11》(散文VI)
2024/09/26 05:40:46瀏覽10|回應0|推薦0
Excerpt《楊牧全集11》(散文VI

散文卷共有7冊,本冊收錄內容:
疑神星圖

《疑神》最初是在2017年初次閱讀而感到驚艷,曾經整理幾段書摘而在部落格留下這段文字:

閱讀《疑神》的過程中,不只讓我見識到一位作家關於宗教議題的思考辯證,更精彩的,好比像是孔子、蘇格拉底、普魯東、馬克思、蘇東坡、莎士比亞、福樓拜…...這些中西聖哲、思想家或作家不斷在書中出入,除了證實詩人本身的博學多聞,甚至還不乏他個人慎思明辨的短論。

彷彿這本《疑神》瞬間讓我把詩人楊牧或文學家楊牧的印象抹去,重新置換成思想家楊牧了。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楊牧全集11 散文卷六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疑神》

〈前記〉

這是一本探索真與美的書。
起先我以為我是在質疑宗教(或者更正確地說,在質疑教會和寺廟的結構體系之類東西),後來發現自己耿耿於懷的其實並不是那些,因為所謂教會和寺廟體系結構等等,對我們執著於知識辨證的人說來,毋寧是末節,而我應該是在思考某種比較屬於本體的事,例如人的幻想和經驗如何竟激盪,勾畫出一形而上的符號,無以名之,竟稱它為神。我對神的興趣當然大於對宗教的興趣。
而神這個符號是可以廣泛地,深刻地檢驗的。這本書所涉及的除了祭壇上和壁龕裏供奉的形象,以及活躍於經書和禱文中的名稱,也嘗試解說我們生命中不斷遭遇的一組又一組權威之所以大大可疑。我思考,追問,偶爾也勉強提出一些初步的,可能以的答案,希望為自己尋找一獨立,放心,超越時空限制的知識之指歸,充份發現自己,藉以和他人互通聲氣。我對宗教,神,以及政治社會中時時蠢動以蠱惑人類的一些思想和實踐之質疑,已經為我自己的心志與感情整理出一大致可掌握的焦聚,而探索的方向極明。我關注的畢竟是真與美。
文學和藝術所賴以無限擴充其真與美的那鉅大,不平凡的力,我稱它為詩。這本書有許多章節是我在這方面閱讀經驗的記錄,可想而知,何況我有時是頗能因詩感動而沉寂冥默的,然而生命中比較經常遭遇的不免還是些沒有詩,缺少那無限擴充的力,卻僭取文學和藝術之名的各種詞藻與聲色的末流,相對於那些的,不免就是一些沒有神,缺少提升之力的宗教結構和體系,往往令人覺得十分可疑。

楊牧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


我在心情上覺得最接近神的一次經驗:
初冬單獨駕車過山,在最高處遇雪,遂停車歇息古樹之下。俄而雪霽,樹外山谷層疊,白雲飛散,俯視黑松林表積了一片潔白新雪;四下無人,彷彿宇宙天籟湧起,化為長歌,綿亙納入無垠時空之外。


……


沒有宗教信仰,也許並不就意味若不信有神之存在,但時常在懷疑著罷了。我想所謂無神論者 (atheist) 恐怕不能正確地形容我這種人。人真的可以完全不感覺到「冥冥間有神存在」嗎?也許我應該主動僭稱為泛神論者 (pantheist),宇宙之間處處是神;既然處處是神,也就處處不是神了。最後終於還是懷疑著的。


事實上我曾經多次以為自己接近了某種奥秘的力量,也許那就是神的顏色,神的聲音,或就是神的懷抱也未可知。有時獨自過山,有時徜徉浩瀚,有時是在雲端飛翔著,有時被無邊的寂靜所含涵,那時心靈震顫,繼則為謙卑,為和平,這恐怕就是人們慣說的所謂宗教情操了,然而事過境遷,我恍惚醒轉,還是鄭重告訴自己,我原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

十一

那座天后廟還沒能夠專程拜謁,卻來到了這天后廟。
這天后廟深處於內陸田莊,我們遂懷疑若干世代之間,自從它蓋好以後到今天,海岸線是不是變動了。高大的闊葉樹即使在冬天的寒氣裏,仍堅持它可觀的綠意。即使往昔廟口就是滄海,我想:這闊葉樹有可能長在海邊嗎?


天后即媽祖。
天后廟例皆近海,為航行的人之守護,召喚。
西方也有類似的建置,艾略特(T.S. Eliot)曾作組詩《四個四重奏》,其中一首The Dry Salvages (或可譯典〈乾燥的海事救難〉)即提及有廟高踞海岬的女神,水夫的守護和召喚。艾略特所詠背景疑為新英格蘭某角落;但此詩是不是他皈依英國國教後才作的,則待進一步考證。


艾略特呼她為「女神」,求她為所有曾經遠送她們的兒子和丈夫出海(「久久不見回航」)的婦人祈禱:

Figlia del tuo figlio
天上的聖母。

天上的聖母即天后,即媽祖。


這座天后廟也有別的神陪祀,但我不完全清楚。可以確定的是右進一小殿所祀,概為鄉勇,亦即歷來為捍衛地方而犧牲的勇武先賢之靈。
到此,我們就完全理解為甚麼楚辭〈九歌〉特別有一首述頌國殤者,列在河伯與山鬼之後,整個祭祀成禮會鼓之前。
這系統建立在一特定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基礎上,數千年不變。


「主義」是甚麼?
主義怎麼可能「自然」呢?凡主義皆不自然。
惟無政府主義為自然。按無政府主義在近代文獻裡亦稱「安那其主義」(anarchism),奉行這個主義的,我們簡稱為「安那其」。
對我而言,不談主義便罷,要談就必須談無政府主義。安那其之為安那其,因為個個不同。換言之,安那其甲 (照我們接受的定義) 是不可能和安那其乙達成任何協議的。雖然如此,我們斷定,所有安那其都同意任何人與生俱來便具備了生活於自由之中的能力,並且能夠,自自然然地,和他人和諧相處;人不見得生性本善,但人本能是要與人相處的。


安那其心目中的人是自由,高尚的,不可驅使奴役,洞悉謊言伎倆,而且勇於無情地反擊任何欺凌侮辱。這樣的人智慧,果敢,有力,每個單獨都像古典神話裏的神祇,傳說的王冑,平等,獨立,堅持。
雪萊如是歌道:

可厭的面具落下,人依然
沒有權杖,是自由,不羈,而人
維持平等,沒有階級,部落,國家
免於恐懼,崇拜,等第,乃是
他自我之王;公正,溫良,而人
冷漠無情?不,只是無罪無痛……

The loathsome mask has fallen, the man remains
Sceptreless, free, uncircumscribed, but man
Equal, unclassed, tribeless, and nationless,
Exempt from awe, worship, degree, the king
Over himself, just, gentle, wise, but man
Passionless? No, yet free from guilt or pain,...

雪萊是誰?一個特立獨行的詩人。古希臘神話記載,奧林匹克之神普羅米修斯盜火,將那偉大的光與熱轉移給人類,事為宙士所知,乃將他鍊鎖高加索山,令兀鷹持續殘啄之,至於永遠。一說普羅米修斯受懲罰,須等到人間一女名愛娥者生子,乃可獲釋。雅典悲劇詩人愛斯吉洛思作《普羅米修斯被執》詠此事,千古傳誦。雪萊以摩天奇才受戈登之業,竟作《普羅米修斯被釋》(Prometheus Unbound)反之,擅自將囚人放了,則雪萊之叛逆疑神,堪稱浪漫主義詩人之奇穎高絕。


主義是甚麼呢?
對我而言。文學史裡最令人動容的主義,是浪漫主義。疑神,無神,泛神,有神。最後還是回到疑神。其實對我而言,有神和無神最難,泛神非不可能,但守住疑神的立場便是自由,不羈,公正,溫柔,善良。

十六
……


我們讓所有任何主義的詩學存在,就寬容地讓它們自由存在吧,讓它們各是其自義以為是,各非其以為非,標榜,吹噓,排擠,詈斥,以拜波之塔的噪音,嘈嘈切切,至於永遠。我們的惟一條件:不要用詩學干預詩的脈動,面貌,詩的有機取捨。
詩的有機取捨。


詩的有機取捨操之在詩,落實地說,就是操之在詩人。一個專致積極的詩人循那有機結構在美與優越的原則上敘說心神之趨趣,是為創作。這樣的創作以詩人自我風格的完成為目標,要之,風格完成之一刻,也就是主題充份傳達之一刻。
風格就是一切。
福樓拜在寫一本他自己真正要的書,詩為一八五二年,一本不反映現實和人間世界的書:「一本與任何事都不相干的書,一本和所有外在社會因素都扯不上關係的書。」他說:「這樣一本以它的風格強韌突出,而顛撲不破的書。」
這就是《包伐麗夫人》。


《包伐麗夫人》與外在現實無關。
誰肯相信一本寫實主義的經典小說竟與「現實」無關?一本根據最嚴格的定義可稱為十九世紀寫實主義經典大作品的小說,所寫的竟與外在任何事都無關。
風格才是一切。「包伐麗夫人就是我,」福樓拜說。


福樓拜:自我看來,小說家沒有對這世界上任何事隨便發表意見的權利。在創作方面,他應該模仿上帝:將事情做好,閉嘴。


作者不言語評斷,剩下來的工作當然是讀者的——去使用你的言語加以評斷。很自然地,讀者若立志和作者平起平坐,就須集中精神看文字當下所表現的一切可能之屬性,回遡經驗,進入文本,追尋他創造的心。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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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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