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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蘇曉康的《離魂歷劫自序》
2024/12/04 05:36:35瀏覽20|回應0|推薦2
Excerpt蘇曉康的離魂歷劫自序》

以下摘要分享《離魂歷劫自序》的一段。
終究,能夠歷劫歸來,需要運氣,更需要勇氣。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58845
離魂歷劫自序
作者:蘇曉康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2/09/01

一九八九年,蘇曉康因「六四」流亡海外,當他仍處在僥倖逃劫、演講邀約不斷的「飄飄然」時,九三年的一場車禍,妻子傅莉重殘,他被拉回殘酷的現實,開始漫長的下一段人生。他嚴苛拷問自己的輕率,面對創傷後的驚悚、崩塌與憂鬱,陪伴傅莉度過艱辛的復健之路:召喚記憶、等盼神蹟、疏離外界、與兒子衝突,以及無盡的自咎——在時間流洗中慢慢將自我尋找回來的歷程,亦是遭遇大難者最謙卑誠摯的告白。

Excerpt
〈黑洞〉

[
湖邊清晨]

早晨醒來,發覺旁邊一條赤裸的脊背,從另一個睡袋裡整個晾了出來,光光地攤在地板上。那是蘇單,轉眼就沒了娘的一個孩子。我卻直到這一瞬間才意識到還有一個孩子的存在,淚水又忍不住。
翻車在美加邊界水牛城以西不遠處。坐在車後排的我們一家三口人,全都昏迷。傳莉和我被送進伊利縣立醫院。蘇單則進了水牛城的一家兒童醫院,他大概一天就醒了,一周後便可出院,但兒童醫院發現這個中國小孩的父母皆不省人事,按規矩只能暫時把他交給一家孤兒院,幸虧學社同仁蘇煒,長途驅車十一個小時從普林斯頓趕來,冒充「叔父」去把蘇單認領出來。那時傅莉還躺在急救室沒有神志。我七天七夜下了床,恍惚帶著蘇單回到車禍前一夜歇腳的大陸留學生康華家中,在地板上已經躺了一個多月。
他還在夢中,我爬過去輕輕對他說:爸爸走了。他翻身抬頭就問:
「幾點回來?」
……晚上七點。」
「早點兒,爸爸。」他轉身又回夢裡去了。
每天一早我就這樣把他扔在地板上自己去醫院。每天都是康華開車送我,我都要他先拐到一家花店,買一枝紅玫瑰。結婚十幾年,我沒給傅莉買過一次玫瑰,那個時代中國不興這一套,如今就幾乎每天想買一支……
可是這天我醒得特別早,到客廳沙發呆坐,掏出傅莉錢包看她的一張半身照,那張身分照頗顯她的神態,淚水濛住我的視線。我似乎早晨哭一會兒,白天的心境就好一些。哭過一個人恍惚出了門。
緊靠加拿大的水牛城,深秋裡一派蕭瑟意味,尤其清晨。外面闃無一人,我漫無目的在樹林子裡亂走,一塊空濛的湖水出現在林子盡頭,天地爲之澄澈。我站在水邊,心裡先是甜絲絲的,覺得好清爽,彷彿是一個滿好的結局。自殺的念頭從車禍以來已出現多次,看著傅莉受罪真是每時每刻痛不欲生,她的音容笑貌沒有了,我才生出活著的空洞和冰涼。我媽媽在她一生中一直沒有擺脫死的衝動,難道我被她遺傳了?……一陣寒顫襲來,我別轉頭就走,走得很急,不知多久,忽然發現自己站到一條高速公路上,周圍很靜,沒有一輛車駛來,可是我心裡卻只有一個了結的念頭在翻騰……
我是怎樣從那公路上退下來的,已經恍然不知了,也許是想到她仍昏迷在急救室裡,也許是地板上蘇單的光脊梁拽住了我。事後我能回味的,只有當時閃過的那個念頭,但我很久很久都描繪不了它,只是後來偶然從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一段文字裡又把它讀了出來:

……
希望永遠失去了,而生命卻單單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長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歡生。

少年時就讀過老杜,那時只會喜歡他的《白癡》,讀了上冊找不到下冊,惶惚了許久,後來父親指點讀《卡拉瑪助夫兄弟們》,就讀不進去了,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我讀不懂他那「靈魂拷問式」的文字,如今卻是寥寥幾句,便猶如點醒我的燭光,讓我在日記裡這樣寫道:

這是近十個月來我所讀到的最貼近我心境的文字,從未有過的絕望而又不能被安慰也無法被替代被宣洩的感受,以及人生曾獲得的一切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你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這些大概就是我一生沒有意識到的個體靈魂中最隱秘的無根基性。

我記得那個清晨是九三年九月十二日,差七天車禍兩個月,我忽然看到了存在的深淵,一個無底的黑洞張開在腳下。那個清晨把我人生劈成了兩半,先前的那一半,不管帶著多少存在過的青春、奮鬥和名利,全然無意義地急遽離我而去,留給剛剛才露出的另一半的,除了一個皮囊什麼都沒有,於是生命就像巨大黑洞裡的一絲遊魂,開始飄蕩無著。
從來沒有過死的衝動,而只有活的欲望,常常越是恐懼越要活,例如「六四」後我的祕密逃亡,曾在一間黑屋裡躲了四五十天,人都接近瘋了,就是想活下來。可是,當覺得活下去都是恐懼的時候,你才會有撒手的衝動。這大概就是黑洞。或許人只有看到了這個黑洞,才會審視他的存在究竟是怎麼回事,才會想到活是要有勇氣的,活著是不是一種失敗,以及掂量它值不值得。
雖然再沒有水邊那種甜絲絲的感覺出現,但我很久都面對著這個黑洞,面對一種一塌糊塗的屬於我的存在,這個存在以傅莉的不省人事而判決了我的大失敗,我的生命意義降到了零點。人在多大程度上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此時對我已成一種滑稽。我的意思是,我們會是那樣自信於「修復」國家、民族、社會、文明之病入膏肓的一類「人物」,臨到獨自面對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災難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無所憑。
《河殤》另一位作者遠志明有一句名言,他稱我們被追殺出中國,乃是「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我會頗不敢苟同此意,覺得他那「大地」的感覺恰好是他先前所鞭笞的「眷戀土地」的意識。然而,待我自己陷入哭天搶地之境,不是得到或失去什麼,也壓根兒沒有天地之分,而是人自己化爲一個黑洞。
九月底,水牛城已經有了冬意,早晨兩霧濛濛。八點半我就帶蘇單上路去醫院。傅莉昨晚又自己拔了鼻飼胃管,蓬頭垢面,一臉倦容,在床上輾轉反側,我目睹此情就心碎,趕緊上去對她說,要多往將來想,不想眼前的病痛。她安靜下來。蘇單不敢看他媽媽,拽我的衣襟,示意他要去走廊上。我們出了病房,我就對兒子說,我們家的情況特殊,媽媽受傷了,你要意識到自己同別人的孩子不一樣了。兒子不吭聲。我不知道我這是在摧毀兒子尙稚嫩的心理。我又回到傅莉病床前對她說,我真後悔全家來了美國。我心裡一下子坍塌起來。
傍晚,在伊利醫院傅莉病房外的收費公用電話上,我撥響了紐約布魯克林戈揚的電話,因為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堅強的人。老太太說:把一切都放下,無所謂了,也就不怕了。她說唐德剛最近寫了一篇文章講,中國自近代以來的轉型期,大約需三百年,如長江過三峽,狂風巨浪,許多人沉屍江底了。我們還算幸運的嘛!
老太太拿那麼宏大的論說來安慰我,聽上去就像「無數革命先烈已經犧牲」,跟我當時心情不大搭界,但我還是懂她的意思,尤其她那句「把一切都放下」,猶如電話線裡吹過來一股清涼的風,頓時抹去我心頭一層沉重。後來我歷經挫折,才最終懂了老太太的意思,用更宏大的意義代換眼前的焦慮,毋寧是一種心理治療,效果就像信主一樣。
那次是我第一次聽到唐教授的「歷史三峽論」。後來讀到原文,真是大氣磅礴,至少為我們個人的劫難,鋪墊了更深廣的根源,亦使無妄之災顯得不那麼冤枉。唐教授寫道:

這第二次大轉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極其痛苦的。這次驚濤駭浪的大轉型,筆者試名之日「歷史三峽」。我們要通過這個可怕的三峽,大致也要歷時兩百年,自一八四〇年開始,我們能在二〇四〇年通過三峡,享受點風平浪靜的清福,就算是很幸運的了。如果歷史出了偏差,政治軍事走火入魔,則這條「歷史三峽」還會無限期地延長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過不盡了。不過不論時間長短,歷史三峽終必有通過的一日,這是個歷史的必然。到那時「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們在喝彩聲中,就可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關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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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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