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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05:49:02瀏覽5|回應0|推薦0 | |
Excerpt:李澤厚、劉再復的《告別革命——二十世紀中國對談錄》 這本《告別革命》是李澤厚及劉再復兩位學者的對談,期待以改良方式取代暴力革命,而針對毛澤東、鄧小平、蔣介石各有不同面向的評論。 除了人物評說之外,理論及哲學這個部分更吸引自己,以下摘要其中一篇〈歷史行程的二律背反〉進行分享。 書名:告別革命——二十世紀中國對談錄 作者:李澤厚、劉再復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1999.2.1 【Excerpt】 〈歷史行程的二律背反〉 劉:剛才我談得太多,現在應當讓你多談談,我很想聽你講講歷史進程的二律背反。 李:我也談了不少。歷史行程的二律背反,意思是歷史總是在矛盾中前進。談這個問題時,我以前老講兩個小故事:一個是傑克.倫敦(J. London)有個短篇小說描述一個白人和一個黑人的矛盾。那位白人雇一個黑人和他一起運雞蛋去遠方,因那地方少雞蛋,運到後一定會發大財。 但運輸的路上極其辛苦,這位白人雇主非常吃苦耐勞,節儉勤奮,眞可說是艱苦卓絕,但這個黑人卻完全相反,消極怠工,好吃懶做,覺得這樣吃苦去賺這個錢,實在不値得。最後,雞蛋運到了,卻全臭了,白人只好自殺。另一個是高爾斯華綏(J. Galsworthy)的作品,也是短篇,描寫的是一個手藝精湛的鞋匠,爲人忠厚,他做的皮鞋簡直像藝術品,既美觀,又耐穿,多年也穿不壞。但在大工廠生產皮鞋的時期,生意卻越來越冷淡了。沒人再來買他的鞋,因為工廠生產的鞋,便宜得多,而且花樣翻新,雖不耐穿,但大家還是喜歡去買C這兩個故事描述的正是二律背反,雙方各有其價值,你能說誰是誰非嗎?你能說傑克.倫敦的那黑人白人誰是誰非嗎?也許傑克.倫敦是站在黑人一邊批評那白人。但那白人想艱苦創業,歷盡艱辛,不也正是今天企業家的榜樣麼?不也正是一種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麼?但那黑人覺得人生如此並無意義,也許他更嚮往中世紀的田園,這也不錯呀(我這也是借題發揮,因為這兩個故事的細節已經記不準確了)。這兩個故事都表明歷史與人生,歷史與感情,歷史與倫理的關係非常複雜。兩者固然有相當一致的時候,但也經常有矛盾。剛才你說的實際正是歷史與倫理的矛盾。追求社會正義,這是倫理主義的目標,但是,許多東西在倫理主義的範圍裏是合理的,在歷史主義範圍裏並不合理。例如,反對貧富不均的要求,也就是平均主義的要求,在倫理主義的範圍裏是合理的,但在歷史主義的範圍裏就不合理了。所以我以爲鄧小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不是大家都貧困化,這正是不同於毛的歷史主義。 劉:個人的私欲在倫理的範圍內自然是惡,但是在歷史的範圍內,惡則是歷史發展的槓桿,這一點黑格爾說明過,所以恩格斯認爲黑格爾比費爾巴哈更深刻。打破大鍋飯,在倫理主義範圍內,可能被視爲殘酷的、不道德的東西,但是一旦打破,個人的潛能被刺激出來,社會就獲得發展的推動力,這真是無可奈何,也屬於「此事古難全」。 李:你說得對,光有社會正義的要求,光用道德眼光來看社會,固然純潔、高尙,但是,這也會產生不必要的、過度的義憤,以致導致革命情緒和「革命行動」。文革中不是常講「革命羣衆要採取革命行動了」嗎?在社會前進發展的過程中,在某一歷史階段中,所採取的具體形式和方法,並不一定都那麼善良、純潔。 劉:我探討懺悔意識和良知責任,也注意到這個問題。我們必須維擊人類的良知,不斷地呼喚良知責任、道德責任,但是,人類的歷史還很短,人類並不成熟,良知還是很不可靠,正因爲良知不可靠,人性不可靠,所以就需要法律。法律是道德的最低要求,一個社會要維持下去,就必須強制社會成員接受法律的要求,這就不是那麼溫情脈脈,法律又常常是很嚴酷的,不講情義。 李:歷史總是在這種矛盾中忍受痛苦。例如,從《詩經》開始到杜甫的〈兵車行〉,都表述戰爭的苦痛,描述送別丈夫、子弟上前線的痛苦之情,成為傳誦不衰的名作。但是,從西周到漢唐,軍隊抵抗異族入侵,和遠逐匈奴、「保家衞國」、「少年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這也是無可奈何和難以非議的。在歷史主義的層面上,還得記錄這些功績。可是,一戰爭就要死許多許多人,造成那麼多家庭與個人的悲劇。這種悖論,從古至今所在皆存,但願總有一天,世界永無戰爭。 劉:我國古代思想家兩千多年爭論不休的利義之辯,西方學者的功利論與正義論之辯,也是歷史發展的二律背反問題。有的強調「利」,這是把歷史主義放在優先地位,有的強調「義」,這是把倫理主義放在優先地位。歷史發展的二律背反,內涵比利義之辯豐富,如你剛才所說的它包含著歷史與人生、理性與情感、利益與道德的複雜關係,但利義之辯也確實是歷史前進的重大矛盾内容。 李:在我國古代思想史上,義利之辯是非常重要的線索。孔子、孟子、朱熹這一線強調義,而墨子、荀子、董仲舒、葉適、黃宗義、康有爲等都強調利,強調經世致用。現在的思想史著作沒有把這兩條線講得很清楚。新儒家對強調經世致用這一線的思想者更是忽略。牟宗三先生說葉適是孔子最大的敵人,其實,應當說,葉適是牟先生最大的敵人。 劉:儒家思想家們強調利的時候,也不是完全排斥「義」,只是強調要有一種合理的「義」,即要考慮到歷史發展利益同時也包括個人利益的義。我們現在應當更注意發掘經世致用這一線索的思想資源。 李:我把倫理分爲宗教性倫理與社會性倫理,前者是對倫理的絕對強調,後者則包含著對倫理與社會利益的平衡。 劉:處理歷史與倫理的關係確實很複雜,我在思考懺悔意識的時候,就注意到一種無罪之罪。意思是說,我在法律上並沒有罪,但我置身一種利益關係中,無意中支持一個犯罪的整體,進入一種共犯結構,因此我就產生罪感。我想以此說明,光有私德還不行,還得有為公共利益奮鬥的公德,因此,有公德心的人並非不考慮利益,關鍵是考慮怎樣的利益。這幾十年,中國不僅經濟國有化,而且靈魂也國有化,我們把心靈、靈魂、良知都交給國家,追求抽象的共產主義道德,把個人利益完全抹煞了,但中國仍然沒有搞好。這才使我想到,光是把良知、靈魂、理性交給國家、政府不是辦法,還應當對政府進行批評、監督,要對制度進行反省,要為自身和同時代的社會成員的獨立權利而思考而講話。一思考、一講話,就涉及「利」,就打破上下尊卑的道德要求,於是,原來的溫良形象就變成有點鋒芒了,於是,一些人便搖頭。 李:所以說,歷史發展並不簡單,個人的選擇也不簡單。有位朋友出了本書,書名是「政治多麼簡單」,據說李登輝看到後說,這個人多麼簡單。 劉:政治家與文學家的矛盾總是從這裏開始發生,文學家尊重人的情感,把個人的情感看得很重,而政治家往往是鐵石心腸,爲了達到一定的歷史目標,他們總是說,犧牲是必要的,流血是必要的。歷史學家可以歌頌拿破崙,但作爲文學家的托爾斯泰,他絕對無法接受。巴斯特納克的《齊瓦哥醫生》中的主角,他從人道主義的立場去支持十月革命,結果最後自己被這場革命所吞沒,因爲革命並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銘記他當時的善良心腸,它按照自己的鋼鐵軌道無情地向前運行,不惜碾碎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在文化大革命的殘酷洗禮中,無數無產階級革命家被置於死地,我們的文學家為他們寫了不少輓歌,但是,如果作為革命,作爲繼續革命,這種犧牲又是符合自身的規律。革命本身就非常殘酷。 李:所以我們評價某種東西,就應當放在不同的層面來看。例如對《河殤》,我上面說了,如果把它視爲一種文學作品,從感情的層面上來看它,我是支持它的。文學就是表現情感,包括很極端的情感,情感總是缺少理性。這種情感不管你贊成不贊成,它都可以片面地加以表現。但是如果作爲一種學術作品,或是歷史敎科書,那我就要認真地反對它的許多觀點,例如把中華民族的文化歸結爲黄河文化,從而是落後的根源,我就很不贊成。在歷史前進中,需要科學,也需要文學,文學不斷地對歷史進行批評、反思、抗議,也許不大符合實際,但有它存在的巨大價値。 劉:對於民粹主義思潮和它在文學中的影響,也可以看到這種悖論。民粹主義,作爲一種政治主張,或者說作爲一種歷史要求,是很有問題的,它崇尙農民,排斥資本主義方式,這種思潮放在歷史的層面上,我們不能說它是進步的。例如章太炎,他的民粹思想,道德主義,我就不贊成。但是,有民粹主義思想的作家,他對農民傾注了感情,對農民的善良、純樸由衷喜愛而且寫得非常美,並因此反襯被工業汚染的都市文明的骯髒與黑暗就無可厚非。如果一個作家認爲城市是罪惡的,只有鄉村是乾淨的,因此,他竭力反抗城市對鄉村的侵蝕,這也會寫出很好的文學作品,沈從文的《邊城》就是這種作品。從文學的層面上,我們就不應當去追究這種作品的民粹主義思想的是非。理性與感性也是一對二律背反,都有存在的理由。 李:不錯,正像兩個曹操並行不悖。歷史上的曹操和《三國演義》中文學中的曹操,都有存在的理由。歷史上的曹操,是歷史學家用理性再現的,而文學中的曹操則是文學家的感性產物。 劉:作家不應當太理性,一旦太理性,就把什麼都看穿看透了,想得太透反而寫不好,例如赫爾岑(Herzen)就太理性了,所以他寫不好文學作品。車爾尼雪夫斯基(Chernyshevsky)也是這樣?他作爲一個思想家,非常理性,但他的小說《怎麼辦》也充滿理性,敍述模式是提出問題、回答問題,這樣,小說就不感人了。 李:作家最好是保持一種敏感與朦朧的狀態,能保持這種狀態,才是天才。但是如何保持,為什麼能保持,就說不清,難以捉摸。作家自己也不明白,這也就是我十多年前即強調的「無意識」。 劉:康德好像說過這樣意思的話,說科學沒有天才,藝術才有天才。藝術創作確實有點神祕,一幅畫、一部小說或詩歌,寫得那麼好,但要作家理性地說出為什麼寫得好,恐怕講不出太多道理。作家的創作就憑經驗,這種經驗裏包含著靈感、才能,甚至是大靈感、大才能,很難講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能講清楚經驗,肯定不是大作家。 李:所以任何作家都不能保證下一部作品一定成功。這一部作品成功了,下一部作品卻不一定,也許大失敗。如果能說清楚作品怎樣寫就能保證成功,恐怕不是大作家。 劉:科學家可以理性地確定,理性地預測,作家就不能。作家創作的敵人恰恰是太確定。 李:大詩人作詩並不是每首詩都好,有時行,有時不行,無法規定。 劉:創作中有一種高峯體驗,這就是一種很神祕的精神歷程。在某種狀態中作家就能把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把潛在的情感、思緒充分地激發、調動出來。 李:所以作家不可太聰明,太聰明就成不了大作家。太聰明了,就是什麼都想得、看得很透,有太強、太清醒、太準確的判斷能力,想得很周全、精細,這樣就會丟掉文學中那些感性的、偶然的、最生動活潑的東西。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就常常是糊里糊塗的。他又是賭博,又是喝酒,連即將上絞刑架的前夕,也是糊里糊塗的,還想到告別、懺悔、新的生命等等。這種性格,才能把全部生命投入文學,才能把內心深處那些最豐富、最眞誠的體驗表達出來。這些東西才不會被理性的聰明所阻撓所掩蓋。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理論研究,分析問題卻相反,要求清晰、準確、精細、全面,但文學創作則可以片面,作家詩人想得太全面,也就是太聰明,太精,什麼方面都顧到,就寫不好。所以我一直說文藝難以周延分析,感情無須周到全面。 劉:科學、理論都是對世界的認識,認識世界自然不能片面,而情感是一種感染,托爾斯泰說,文學是情感的感染。感染自然是片面的。片面的情感恰恰是很深的情感。太聰明的作家常常扼殺這種情感,使這種情感平庸化。才能不足,就很難戰勝平庸。 李:作家的「配合」形勢,也是太聰明的一種表現。扭曲自己的才能去適應社會,既要作品得名,又要生活得好,有名有利,擁有一切,但這在創作上卻要付出損失的大代價。 劉:人文環境的殘暴常常會逼迫作家生長大聰明而窒息大智慧。我看到當代有些作家,相當聰明,常創作量也很大,對政治、社會、愛情都看得很透,但就缺少大執著,因此也就缺少一種內在的大智、大勇、大愛。 李:你是從事文學理論研究的專家,將來還可把理性與感性、認識與感染、全面與片面的區別與聯繫的複雜關係講透,包括作家不可太聰明這一點講透。這一點似乎很少人講,大概也屬於離經叛道,而且會得罪許多太聰明的作家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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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