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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再復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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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再復精選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206342
劉再復精選集
作者:劉再復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2/10/31

內容簡介
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客座教授的劉再復,八年代,以〈論人物性格二重組合原理〉、〈論文學主體性〉等重要論文和《性格組合論》、《文學的反思》等著作,改變了大陸文學理論基本模式,斐聲於文壇。左手寫學術論文,右手寫生活散文,數十年來練就從理性與感性兩個側面去體悟人生的本事,抒發情感時能淋漓盡致,推研理論時又嚴密創新。劉再復的散文是思想者的散文,側重抒寫內心世界的散文,他把靈魂打開,將充滿血液蒸氣的思想和心路歷程展示給讀者。

Excerpt
〈《獨語天涯》自序〉
1

我喜歡何其芳年輕時的詩文,尤其是他的《畫夢錄》,出國之後,我常望著高遠的天空和低迴的雲彩,想起其中的名篇〈獨語〉和它的畫夢般的句子:昏黄的燈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冊傑出的書,你將聽見各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借用老詩人「獨語」的概念和它的如夢如畫的詩意,我穿過歷史耀目的長廊,又一次展開心靈之旅。

3

漂泊者用雙腳生活,更是用雙眼生活。他用一對永遠好奇的童孩眼睛到處吸收美和光明。哲人問:小溪流向江河,江河流向大海,大海又流向何方?我回答:大海流向漂泊者的眼裡。歌德在《浮士德》中說: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觀看。真的,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觀賞大千世界與人性世界的無窮景色。所以,在我的遠遊歲月與獨語天涯中,一直跳動著喬尹斯的這句話:漂流就是我的美學。

4

英國思想家卡萊爾說:未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日本文學批評家鶴見祐輔在他著寫的《拜倫傳》序言中引述了這句話。
我曾經在最愛我的祖母逝世時哭過長夜,曾經在故鄉的大森林被砍成碎片時哭過長夜,曾經在看到慈祥而善良的老師像牲畜一樣被趕進牛棚時哭過長夜,曾經在殷紅的鮮血飄向大街時哭過長夜,曾經在被抛入異邦之後面對無底的時間深淵哭過長夜,我還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煉獄,胸中擁有許多煉獄的灰燼。我應當擁有獨語人生的資格了。

7

心靈之窗敞開著,面對著共存的一切:太陽與墓地,存在與時間,洪荒與文明,星斗與小草,嬰兒宇宙與孩提王國,羅馬古戰場與阿芙樂爾號砲艦,柏拉圖的理想國與奧斯維辛集中營,荷馬的七弦琴和喬尹斯的意識流,中國的長城與博爾赫斯的迷宮。在思想的漫遊中,我時而與堂吉訶德相逢,時而與哈姆雷特相逢,時而與賈寶玉、林黛玉相逢,時而與達吉雅娜與洛麗塔相逢。衝鋒、猶豫、迷惘、憂傷,不同顏色的獨語,我都能傾聽,而對於我的獨白,他們難道就只有沉默嗎?

8

丹麥哲學家、存在主義先驅克爾凱郭爾在《非此即彼》書中寫道:「你知道,我很喜歡自言自語。我發現,在我的相識者中間,最有意思的就是我自己。」我相信北歐這位大哲人的話,因為他擁有自己的語言,那是他存在的第一明證。可是,二十年前,我絕不敢承認這一句話,因為那時候我丟失了自己的語言。喪失個體經驗語言,只會說黨派和集團的語言,這不是真的人,而是一隻鸚鵡,一個木偶,一副面具,一堆稻草,一顆螺絲釘,一台複印機,一條牛,甚至是一隻蜷縮在牆角時而咆哮時而呻吟的狗。

12

沒有拒絕,便沒有生活。沒有良知拒絕,不可能有良知關懷。面對黑暗與不公平,左拉發出的聲音是:「我抗議」;冰心發出聲音是:「我請求」!請求是妥協性抗議,也不容易。我無法再面向龐大的客體,但我可以要求主體發出聲音:「我拒絕」!至少必須拒絕謊言,失去拒絕能力,就意味把自己交給撒謊的世界。

13

此刻,康德從他的林間小道散步到我的心間小道。依依稀稀,我聽到了他的獨語:「人之可貴,是他只遵從自己所發出的法則。這些法則不是他人提供的,而是自己生產出來的。」這是康德對我的第一百次提醒。不錯,我的主體黑暗主體儒弱主體混亂主體匱乏都是因為我太崇尙他人提供的原則,遵從的結果只有一個:只能說他人的話,無法履行內心的絕對命令,包括天真天籟的命令。於是,正如天空失去星辰,我失去了地上的道德律。

18

此刻,我聽到了「過去的聲音」,聽到了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訴說;聽到了康德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訴說;聽到了喬尹斯的《尤里西斯》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流年》。他們的訴說是那樣冗長而深奥,我常常站在他們的門外。這回,孤獨與寧靜把我帶進門裡,我終於領略了他們的訴說。《尤里西斯》的門檻,連福克納都覺得難以踏進,但他踏進了。他說:「看喬尹斯的《尤里西斯》,應當像識字不多的浸禮會傳教士看《舊約》一樣:要心懷一片至誠。」孤獨、寧靜、至誠,這三者把我的心扉打開了,過去一切最深邃的獨白與對語汩汩地流入我的血脈,多麼美妙多麼迷人的過去的訴說呵,可惜我傾聽得太晚了。

26

我喜歡獨自耕耘,遠離人群的目光。
美國作家愛默生說:「我愛人類,但不愛人群。」我的心與愛默生相通。人類整體是真實的,每一個體也是真實的,但一團一團人群的真實卻值得懷疑。
人群是甚麼?人群就是「戲劇的看客」(魯迅語),天才的刺客,人血饅頭的食客,寡婦門前擠眉弄眼的論客;就是今天需要你時把你捧為偶像的喧囂,明天不需要你時把你踩在腳下的騒動。

27

人群不認識梵高。此時他的畫價創下世界紀錄,可是生前只賣出過一幅畫:《紅色的葡萄園》。售出的場合是布魯塞爾的「二十人畫展」上。他創作了八百幅油畫和七百件素描,可是個人畫展是他死後兩年才舉辦的。
人群把活著的梵高視為瘋子,把死後的梵高視爲神。真的梵高活著時只能對著天空與畫布傾吐,死後只能在向日葵綽約的花影下沉默。

32

普希金的詩吟:我的無法收買的聲音,是俄羅斯人民的回聲。普希金愛俄羅斯人民,但不愛一團一團的人群,也不奢望人群會聽懂他的聲音,於是,他又說:「在冷漠的人群面前/我說著/一種自由的真理的語言。/但是對凡庸愚昧的人群來說/可貴的心聲卻可笑到極點。」
人群的評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貴的心聲。
如果死亡不能把我從宇宙中趕走,那麼,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留下了未曾背叛自己的眞實的個人的聲音,和統一的聲音不同的聲音,從強大的集體聲浪中跳出並存活下來的聲音。

33

十幾年前,我寫作〈愛因斯坦禮贊〉時,筆下情思洶湧,彷彿有神靈在搖撼我的身體與靈魂。愛因斯坦就是神靈的使者,他到地球上告訴人類許多真理,還告訴我一個真理: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人到世上,是塵埃的偶然落定。生命終結,即塵埃飄走。
愛因斯坦給我一種眼光:從宇宙深處看人的極境眼光,從無窮遠方觀察自身的莊子式的「齊物」眼光。這是偉大的人文相對論。這種眼光使我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使我心志昂揚但又擺脫人間自大的瘋人院。

——一九九九年・選自香港天地圖書版《獨語天涯》

〈救援我心魂的幾個文學故事〉

這幾天,一些蘊藏在心內的美麗故事突然又洶湧起來。這是一些作家的故事。這些故事總是支持著我的骨骼和不斷勞作著的筆,並在體內催生著我人性底層那些積極的部分。過去想起這些故事,會坐在沙發上閉目沉思,讓故事的主人呼唤我的感到怠倦的生命。而今天,我卻產生一種啼鳴的渴念:把它寫下來,也許女兒會看一看,也許朋友會看一看。看一看也許會增添一點力量。無論如何,文學還是得給人以力量。人總是背著難以息肩的重負走著布滿荊棘的道路,誰都需要吸吮一點力量。

……


故事二

福樓拜的故事也常使我慚愧。他的一生是那樣緊那樣緊地擁抱著文學。無論甚麼時候,文學都是他的第一戀人。他性情溫柔,情感豐富,從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他的感情河水總是面臨著氾濫,只是嚴謹的文學紀律使他不得不冷靜敘述。毫無疑問,他有戀人,但是,他的第一愛戀絕對獻給文學。子夜的鐘聲響起,從他的寓室裡傳出瘋狂的、帶著人性溫熱的呼喊,此時,人們都確信,那不是在作愛,那是一個文學的挚愛者在創造。狂呼的那一刻,熔岩衝破地殼,那一定是他又赢得了一次高峰體驗,一次新的成功。
我要鄭重地推薦福樓拜的學生、法國另一文學天才莫泊桑所寫的散文:〈從書信看居斯塔夫.福樓拜〉。這篇散文記錄了一個真正的福樓拜。我把這篇散文視爲標尺,它能衡量出人們對文學有幾分愛與眞誠。我常在這一標尺面前垂下頭顧。僅僅是福樓拜的一句絕對命令:「面壁寫作!」就使我羞愧得無地容身。從二十歲到五十七歲,這三十多年最寶貴的歲月,我有幾年真正面壁過?好些日子都在時髦的革命運動中鬼混。雖說這是荒唐時代的騷擾,但是在平和的日子裡,你又有多少時間面向牆壁進入深邃的遊思?即使今天,周遭如此寧靜,春光秋序全屬於你,而你一旦面壁,僅僅十天半月,就會叫苦連天,老是想到丹佛的豆漿油條多麼香,北京的烤鴨油皮多麼脆,革命雖不是請客吃飯,但是革命家甚麼好吃的都有……
然而,福樓拜一坐下來面壁就是四十年。莫泊桑的散文一開頭就說:

誰也不如居斯塔夫.福樓拜更看重藝術與文學的尊嚴。獨一無二的激情,即熱愛文學,貫穿他的一生,直至辭世。他狂熱地、毫無保留地酷愛文學,沒有人能與他媲美,這個天才的熱情持續了四十多年,從不衰竭。

獨一無二的天才激情持續了四十多年,這可不是輕鬆的持續,而是孤獨面壁的四十年的持續,是一種以「絕對的方式」熱愛文學、擁抱文學、孕育和創造文學的持續。莫泊桑告訴我們,這種絕對的方式,就是在他的被文學之愛所充滿的心靈裡,沒有給文學之外任何別的宏願留下位置。「榮譽使人失去名聲」,「稱銜使人失去尊嚴」,「職務使人昏頭昏腦」,這是福樓拜經常重複的格言。既然文學佔有他的全部心靈空間,那麼,它就容納不了別的。於是,熱愛文學的絕對方式又外化成他的一種行為的絕對方式;他幾乎總是獨自生活在鄉下,只到巴黎看望親密的朋友,他與許多人不同,從不追逐上流社會的勝利或庸俗的名聲。他從不參加文學或政治的宴會,不讓自己的名字與任何小集團和黨派發生糾葛;他從不在庸人或傻瓜面前折腰,以獲得他們的頌揚。他的相片從不出售;他從不在生客面前露面,也不在上流人士出入的場所出現;他好像帶點羞赧地隱藏起來。他說:「我將自己的作品奉獻給讀者,最起碼我得保留自己的模樣。」
他如此絕對,如此遠離集團,如此把自己隱藏起來,是為了悠閒嗎?是為了孤芳自賞嗎?不,他只是為了把整個心靈交給文學,只是為了把全部時間獻給他的第一戀人。他在給女友的信中說:「我拚命工作。我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在這樣),因為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裡,像發狂一樣狂呼亂喊。」福樓拜面對四壁和星空,度過無數感情澎湃的夜晚。我不知道,中國有幾個作家像他這樣以絕對的方式把全生命投進文學之中?我在提出這個問題時,自己的臉也紅了起來。

……


故事四
……

故事紛繁,我還是講講茨威格吧。在《性格組合論》中,我用散文的語言分析他的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和《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個小時》,後來我又讀了他的《異端的權利》與《昨日的世界》。我對他真的欽佩之極。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然而,天才並非靠天賦的素質就擁有一切。我從茨威格身上,看到他的成功首先源於他對前輩或比他先行的作家的愛慕和發自心靈最深層的敬意。他總是想起歌德的話:「他學習過了,他就能教我們。」這就是說,誰走在前面,誰就可以當我的老師。茨威格就是這樣謙卑地望著一切先行者,更不用說那些比自己年長的作家學者了。謙卑與敬慕使他從年輕時期就產生一種嗜好:蒐集作家和藝術家的手稿。當他發現一張貝多芬的草稿時,就像著了魔似地驚呆了,他愛不釋手地把這張陳舊手稿當作天書似地整整看了半天,沒有一種喜悅與興奮能超過這種喜悅與興奮。一九一〇年的一天,他又一次驚呆了:在他所住的同一幢公寓裡,他見到一位教鋼琴的老小姐,而這位小姐的已經八十歲的母親,竟然是歌德保健醫生福格爾博士的女兒,並於一八三〇年由歌德的兒媳婦當著歌德的面接受洗禮。由於對歌德的衷心崇敬,茨威格見到這位老太太時激動得有點暈眩:世間居然還有一個受到歌德神聖目光注視過的人,居然還有一個被歌德圓圓的黑眼睛悉心愛撫和注視過的人活在這世界上。茨威格驚奇地久久地望著這位老太太,他雖然沒有像這位老太太被歌德的目光愛撫過,但他被歌德的作品照射過和培育過,他從內心深處感激歌德,知道對傑出人物的愛慕與尊敬,乃是一個人的優秀人格的表現。而那種企圖通過貶低和踐踏前輩作家而拔高自己的人,其人格一定是卑劣的。
茨威格名滿天下之後,他對先行者的仰慕並沒有被自己的名聲所沖淡。他始終用最虔誠、最純真、最熱情的筆調描寫著他所見過的詩人與學者,從哈爾維倫、羅曼.羅蘭、克里爾到羅丹與弗洛依德。他把最美好的語言獻給這些精神價値創造者,用最熾熱的感情再現他們的優秀品格和卓越精神。當他被羅丹邀請到工作室觀賞雕塑創作的時候,羅丹由於精神過於集中,在創作完成之後竟忘了他的存在。茨威格,這位年輕的客人是羅丹親自帶進創作室的,可是在聚精會神工作之後,他竟然想不起來:這個年輕的陌生人是誰?等到想起來之後,他才向茨威格表示歉意。如果是一個虛榮心很重的人,如果是一個對藝術大師缺少真誠的敬意的人,茨威格此時該會多麼不愉快。可是,茨威格恰恰相反,他從羅丹的遺忘中看到大師成功的秘密就在於能夠全神貫注地工作,並由此產生更高的敬意。他感激地握住羅丹的手,甚至想俯下身子去親吻這雙手。每次想起這個故事,我就要說:羅丹的雕塑是美的,而站在雕塑前因仰慕而發呆的茨威格的謙卑,也是美的。兩者都像明麗的金盞花,都像科羅拉多高原上的藍寶石。
每次讀羅曼.羅蘭所寫的《托爾斯泰傳》和茨威格所寫的《羅曼.羅蘭傳》,我都激動的幾乎要叫喊起來。除了興奮,我還感慨,作家抒寫作家,投下這麼高的敬意與真情,這正是品格。在中國,我只看到學人所作的作家傳,很少看到作家為其他作家立傳。爲甚麼同時代的作家不能互相獻予茨威格的愛呢?是缺少時間,還是缺少茨威格那種嬰兒般的單純呢?
我知道我的心魂是脆弱的,需要人類偉大靈魂的援助。今天我重溫茨威格和其他天才們的名字與故事,只是希望他們繼續援助我,不管明天的時間隧道中横互著多少莽原荒丘,有他們的名字與故事在,我的人生之旅也許可以超越沉淪。

——○○○年・選自香港天地圖書版《漫步高原》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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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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