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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再復,劉劍梅的《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 續讀劉再復的作品,找到這一本《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 從劉再復、劉劍梅這一對父女書信往返之中,看到劉劍梅在美國教書、取得博士學位、成為人母……以及提出各種文學作品的討論,虎父無犬女,確實讓人欣羨。 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238851 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 作者:劉再復,劉劍梅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3/11/01 靈動澄澈的思緒,跳躍在父女往返的書信中。從《紅樓夢》與《桃花扇》的世界,談到現實人生的頓悟與徬徨,再從女性和母親的自處之道,談及文學藝術的認知與培養天下襟懷。父女倆的深沉思考、哲思湧現、靈犀相通,發揮了相濡以沫的溫馨情感,並將感情與理性熔於一爐。只要翻開本書,將會感受到心靈的巨大震撼,一種心領神悟的莫名感動。 【Excerpt】 〈論德謨克利特之井〉 小 梅: 你選擇到馬里蘭大學恐怕沒有錯,這不在於這個學校名聲大、「級別高」,我們不必有這種世俗的念頭,不必去爭此虛榮。重要的是在這種研究性大學的確可以赢得時間,真正的無形之寶與無價之寶就是時間。除了時間,壓力也是好的。把你推向深處的壓力,對於你這種懶人是絕對必須的。 中國人喜歡講「人往高處走」,這一世俗的觀念容易誤導人們往名利的階梯上作無休止地爬行。其實,作為學人,應當興趣的是「人往深處走」。我一直用這句話勉勵自己。你往深處走的條件比我更好,環境、基礎、語言都可以幫助你。你能意識到時代病,感到需沉下心來,這是很要緊的。沉下去,才擁有大海。這種「深處意識」將使你受益無窮。 説到這裏,我想起「德謨克利特之井」這個意象。你知道,德謨克利特(約公元前四六○—三七〇年)是古希臘傑出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原子説的創始人之一,其著作達七十三種,可惜留下只有少數的一些片段。他有一句名言,叫做「事實真相在井底」。因有這句名言,人們後來就把儲藏秘密、儲藏真理的深處稱為「德謨克利特之井」。我們應當走向德謨克利特之井。 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愛倫.坡的小説。他就用過德謨克利特之井這個意象。他寫的短篇《幽會》裏説過一句話:「寶藏只會在深淵裏」。這句話我讀過便忘不了,現在雖已爛熟於心,但從未失去它的新鮮感。記得《幽會》裏曾描寫道:有許多強壯的游泳者跳入水中,尋找他們想找的寶藏。但是,他們不敢進入深淵,所以尋找也只能是「徒勞」。我們做學問,正是以尋找精神寶藏為職業的人,可是,這寶藏在浮淺的表面是找不到的,這就決定了我們一生必須不畏艱辛地工作,不怕勞苦地往深處下沉。任何捷徑都是表層之路,它不可能通向深淵。你今年三十一歲,徹一底打掉心存僥倖的念頭,下決心一輩子往深淵靠近,這將形成你的一種境界與抱負。 猶太人有句諺語:「不要靠近深淵」。我不喜歡這種太聰明的告誡。在《獨語天涯》中,我特寫了一小節隨想錄批評這一格言。我喜歡的是馬克思的「科學的門口如同地獄門口」的話,從事科學就不怕有墮入地獄、墮入深淵的危險。科學上有成就的人都是敢於獻身於科學的人,即抱著「我不入地獄誰來入」、「我不靠近深淵誰靠近」的決心與信念從事自己的事業。最後贏得「寶藏」的人都是這些獻身者。走入德謨克利特井底去發現真理的人,也正是這些獻身者。 在《幽會》這篇小説的前邊,引述了小説敘述者奇切斯特教區主教亨利.金在其妻子的葬禮上所説的一句話:「為我待在那裏!我一定會在那空谷裏同你相會」。這個「你」,我們不妨把它設想為獨居在德謨克利特深井裏和其他深淵中的「真理」,我們也應當對它呼喚:請你待在那裏,我一定在深淵中與你相會。 爸 爸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日 〈論外婆意蕴〉 小 梅: 近日讀書,發現馬賽爾.普魯斯特有一篇很有意思的小品,題目叫做「外祖母」。他在文章的一開頭就説:「有的人活著不依靠力量,就像有的人唱歌不依靠嗓子,這些人更讓人感興趣,他們用智慧和情感代替他們所缺少的材料。」這篇散文所寫的「外祖母」(不是普魯斯特的外祖母,而是他的好友弗萊爾的外祖母)就是這樣一個不靠力量而靠情感活著的人。普魯斯特説,貫串這位母親畢生的是偉大的愛,終日的思念耗盡了她的心血。每當普魯斯特的好友、她的外甥弗萊爾要出去旅行的時候,她都會掉淚――像小姑娘似的眼淚,她害怕他會結婚,然而外孫真的結婚之後,她又愛外孫媳婦,「三個人一天也不分離,三個人一天也不吵嘴。」普魯斯特説這位外祖母是「一本才智橫溢而又熱情洋溢的書」,對她可以進行一種心靈閱讀。 我在幾年前所寫的〈別外婆〉,主題與普魯斯特的「外祖母」相通。我説外婆:「她有根深蒂固的人生責任感,但她唯一的責任感,就是愛,天然的、無邊的愛。她把這種責任推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管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走到多遠的天涯,都感受到她的愛。一把愛作為自己的唯一責任,這就是我概括的外婆人生意蘊。這種意蘊正是世間許多女子的共同特徵。我外婆也是屬於普魯斯特所説的那種不靠「力量」活著的人,而是靠「愛」活著的人。外婆的心血,靜靜地流入你奶奶的血脈,也靜靜地流入我的血脈。小時候,我幾乎可以聽到寂靜的流水聲——外婆愛的水流沿著血脈的河道,涓涓地流入我的胸間。一種偉大的母性由此而屹立。 女權主義作為一種文化批評策略和作為爭取女子地位的策略,我能理解。無論如何,女子與男子在人格上應是平等的。然而,我並不贊成女子的男性化,一味像男子那樣追求「力量」,從而喪失女子的温情特點,像外婆似的那種女子的天賦特點。女子眼裏擁有比男人更多的眼淚是正常的,像普魯斯特筆下的外祖母,年邁時還老是流著小姑娘似的眼淚是非常可愛的。所謂「女強人」,她們往往可敬而不可愛。只有當女強人在事業上表現出力量,而在人性上依然有一種平常心與温暖的愛心時,才是可愛的。也就是説,即使被社會認定為具有強大力量的時候,在人性中具有懦弱的一面,可能是很有必要的。也許只有這懦弱,能幫助女子保持一點美好的性情。你對女權主義比較關注,很想聽聽你的想法。 爸 爸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日 〈論傳記文學〉 爸 爸: 在美國待久了之後,才發現美國人很重視傳記文學。美國的著名評論家Gore Vidal這樣說道,「對於美國人,一個作家的作品幾乎基本上是次於他的生活、或是他的生活方式的。」比如說,美國作家菲茲傑拉德的第三本也是寫得最好的一本小說——《偉大的蓋茲比》並沒有暢銷,而他去世後,他的朋友Edmund Wilson為他寫的傳記卻轟動一時。後來,更是有大量不同版本的傳記、評論、和博士論文互相競爭,甚至Hollywood電影也參與了對菲茲傑拉德的再創造。菲茲傑拉德死時是四十四歲,既不年輕也沒有年輕時那麼輝煌,可有些傳記把他塑造成了一個永遠年輕、聰明、輝煌的作家,把他和他後來進了精神病院的妻子極力神秘化,製造了一個又一個非真實的「真實故事」。 爸,你以前寫過《魯迅傳》。你說,我們為甚麼需要傳記文學呢?如果傳記文學不能真實地表現出作家的生活、個性和內心世界,我們要它有甚麼用?難道只是製造神話,或製造一個又一個「故事」嗎? 當然,讀者們喜歡讀傳記文學,是想尋找一種與作家發生親密關係、甚至延長這種親密關係的途徑。讀自己所喜愛作家的傳記,是了解他「隱私」的一種方式。通過了解他的隱私,讀者可以自作多情地在作家與作品之間尋找某種因果關係。傳記似乎為你開了一個後門,這後門直接通向作家的私人空間,人們可以在這私人空間裏放肆地瀏覽徘徊,指指點點,為虛構的故事拉扯上一些實在的影子。 墨西哥的詩歌評論家Octavio Paz曾寫道:「詩人沒有傳記,他們的作品就是他們的傳記。」菲茲傑拉德在他的筆記本上也討論過傳記文學,他認為「從來就沒產生過一個好小說家的好傳記。因為不可能有。如果一個小說家是個好小說家,那麼,他一定是多種人。」「多種人」的說法倒是與你的「主體間性」理論中所講的「多重主體」相似,但是,如何才能表現出作家的多重主體呢?你真的能進入作家的每一重主體嗎? 寫維吉尼亞.伍爾夫傳記的人,有的側重她獻身事業、節省、自我懷疑的一面,有的側重她勢利,自以為了不起、只重視自己的世界而漠視外界的一面。眾說紛紜,讓你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伍爾夫。關於簡.奧斯丁的各種傳記,有各種不同的寫法。有的像寫小說一樣,似乎可以鑽進她的內心世界,做她內心的代言人;有的則採取純客觀的態度,只就事論事。寫尼采傳記的人,有的突出尼采「超人」的一面,有的則把他性格矛盾的一面與折磨他一輩子的梅毒聯繫在一起。類似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 不過,從此我們也可看到任何傳記都是一種再塑造,是傳記作家對他所寫的對象的再造。它看跟誰寫、怎麼寫有很大的關係。我因而非常懷疑傳記文學的真實性。傳記文學如何能確切地表達出主體的內心世界呢?如何在外面世界與內心世界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呢? 維吉尼亞.伍爾夫曾說過:「外界與內心的平衡畢竟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事業。它們非常緊密地互相依賴著。」作為一個女作家,伍爾夫在她的日記裏常強調「門」的意象。當她的眼穿透門窗觀察現實生活時,她是通過內心去讀外界;當她回到門的這一邊,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卻因著外界的真實而感受著自己的真實。如果門外是現實,門裏是內心,那這門只可以暫時保護內心的震盪,卻無法完全隔開兩個世界。如果外部世界是厚實的,而內心世界像她筆下的意識流一樣是流動的,那麼,每個作家(包括傳記作家)都是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裏,而且無法辨別它們的不同。正如她在日記中所寫的,「生活是固定的,還是流動的?這對矛盾總是榮繞在我的心頭。」 傳記文學是客觀的反映,還是一個主體對另一個主體的再造呢? 小 梅: 你在信中所引的美國評論家Core Vidal的話:「對於美國人,一個作家的作品幾乎基本上是次於他的生活,或是他的生活方式的。一使我十分驚訝。一個詩人,最重要的竟然不是詩,而是詩外的生活與功夫,這恐怕只有美國人才這麼想。 美國人天真坦率,但未免膚淺一些。他們不去把握作家作品中深邃的精神內涵,而重視作家在作品之外的外部活動。他們喜歡傳記文學,也是喜歡作家的活動故事,特別是帶有傳奇性的故事。Core Vidal的話,可視為美國國民性的一種表述。 在寫作《魯迅傳》的時候,即二十年前,我一見到傳記就買。在勁松我們的家中,有滿滿一書樹的傳記,不知道你讀了沒有?那時我很喜歡傳記文學,尤其是外國人所寫的外國作家、思想家的傳記,但是,後來我對傳記文學的興趣逐步冷淡了,這除了國內寫作的傳記作品毀壞我的胃口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最終我認識到傳記文學多數都有一個弱點,即無法展示傳主尤其是大作家大思想家傳主豐富複雜的內心圖景。作家與思想家通過自己的作品(包括自傳)可以把自己的內心圖景展示得非常廣闊,但傳記很難作到這一點。最高明的傳記作者深知這種局限,因此,他們總是想辦法補救,但補救的手段也很有限。司馬遷《史記》中寫得最精采的傳記是〈項羽本紀〉,這裏項羽的一生主要是行為,而不是思想。但他畢竟是一個比劉邦高貴的貴族,他有戰鬥,也有情愛,他擁有比劉邦之流精采得多的內心圖景。然而,一個遠離項羽數百年的史家,怎麼知道項羽內心想些甚麼呢?他除了仰仗想像力去作補充還有甚麼辦法呢? …… 傳記文類雖然有其局限,但像《史記》這種最成功的傳記文學卻極有價值。《史記》所以能獲成功並流傳澤溉後人,其原因是它既有史學家的考查功夫又有文學家的合情想像,前者使傳記具有可信性,後者使傳記具有可讀性。既真實又豐富,這才成為好的傳記文學。司馬遷是史學家,他具有史德、史識、史才,司馬遷又是文學家,他又具有詩德、詩識、詩才。他的人物敘述,既不是皇帝的敘述或代皇帝敘述(漢武帝並不高興),不是官方的政治性敘述,也不是詩人作家的浪漫性敘述,而是史家和作家相結合的個體敘述。 也許因為了解傳記文體的限制,所以高明的傳記作家(包括司馬遷)總是不願意把自己放在傳主的地位之下,不願意「平起平坐」,而是用一種比傳主更高的視野來觀察和描寫傳主,即把自己放在傳主之上,即使這個傳主是皇帝,是偉人,是聖人。傳記作家與傳主是必須保持距離的,這種距離可以遠遠地拉開。傳記作家可以近距離觀照,但更重要的是遠距離觀照。作者可以設想自己站在時空的大場合中(歷史大場合),用遠方的眼睛來看一看自己筆下的人物,相應的,心理上不是卑微的,緊縮的,而是開放的,博大的。這樣,在描寫與敘述中就融入一種評價。而這種評價不是教科方式的鑒定,而是參與敘述的內在眼光。國內所作的名人傳記所以乏味,最重要的原因是作者總是仰視著他的傳主,傳記成了對傳主的謳歌,謳歌中又沒有生命哲學與歷史視野。這與流行的小説史、詩史、教科書差不多,我們從中讀不出傳主人生道路上那些獨特的韻味。如果傳記作者對傳主無所發現,對其人生過程沒有提供任何精采的認識,這種傳記就不會有甚麼價值。讀這種傳記不如讀傳主的作品。 爸 爸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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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