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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思果的《沙田隨想》
2023/03/23 05:13:36瀏覽628|回應0|推薦7
Excerpt:思果的《沙田隨想》

這其實不是第一次閱讀思果的作品。
其實在余光中編選的《文學的沙田》早已讀過沙田七友的作品,但閱讀記憶卻是模糊不清。
在思果的這一本《沙田隨想》裡頭,有幾篇文章談論到翻譯的課題,相當有意思,但比較吸引我的是〈「沙田宿」管窺〉這一篇長文,內容是關於沙田16位作家的人物側寫。然而其中有多位我並不認識,像是陳蕾士、劉殿爵、勞思光、朱立、蘇文擢、陳天機……或許,這又是拓展閱讀視野的新契機。


https://www.chiuko.com.tw/writer/%E6%80%9D%E6%9E%9C/
思果(1918~2004),原名蔡濯堂,江蘇鎮江人,民國七年生。曾任「讀者文摘」中文版編輯,香港聖神修院中文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比較文學與翻譯中心訪問研究員等職。曾榮獲第十四屆中山文藝散文獎、行政院文建會第三屆翻譯獎。
著作有《翻譯研究》、《譯道新探》;散文集有《霜夜乍紅時》、《黎明的露水》、《看花集》、《林居筆話》、《沙田隨想》等各集;譯書十餘種。

書名:沙田隨想
作者:思果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1982/01

Excerpt
〈「沙田宿」管窺〉
——
幾顆星的素描


我住在沙田中文大學的博文苑,已經將近三年,寫過「香港之秋」,把校園的景色略加描繪,現在再提一提沙田人物。
中文大學是高等學府,這是一羣星,就稱爲「沙田宿」吧。裏面的星辰各在自己學問的領域內卓有成就,我既認不全,要提就掛一漏萬;而且他們的學問我連邊際都摸不着,從何談起?
不過我也熟識若干位,而且承他們的情,肯把他們的所學略微啟示一點,或述說治學的經過,我未嘗不可以一談,也好鼓勵自己和年輕一些的朋友。至於他們的瑰行異癖,足以作爲茶餘酒後談助的,當然也可以一記。
各人一律不加教授、博士等奪稱,以免軒輊。極熟的不稱兄,不熟的也不稱先生。這樣文章雖不成格局,體裁倒有些像正史。
我眼睛裏看到的都是可敬的地方;人誰無疵,我看不到當然不能瞎編。偶寫小瑕,也是篇了表揚另一德行。倘使因此讀來乏味,也沒有辦法。

……

[
余光中]

……
一天到晚,他到底有多少妙想,很難算出。大家當然可以看他的詩文,不過也有尙未著於筆墨的。在應酬場合或處理事務,他頭腦清楚,但不會妙語如珠。要在無事的時候,三五朋友開談,他的才華才會露出。要有個鮑思威爾(上面已經提到,就是James Boswell, 1740-95,寫英國「約翰森博士傳」的,世界上最著名的傳記家)隨時紀錄才行。譬如除夕守歲,他請了朋友來吃飯,酒至微醺,還要再吃宵夜。他說:「我們這不是「寅吃卯糧」嗎?」說完笑得眼都瞇起來了。我們為了沙田文人薈萃,想出專輯,有人提議,題爲「沙田風月」,他立刻就說:「下面可不能加「寶鑑」兩個字。」大家都笑不可仰。諸如此類。
……

我是最欣賞他言語之雋的人,不過他也沾沾自喜。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愛美景的人。他有時為了火速追捕淡水湖堤上日落前的片刻景致,趕着開車前去,面對水色山光,初昇的皓月,神魂都貫注進去了。刹那間他口中喃喃有詞,有些恍惚,我不知道他是否覺得身邊還有旁人。怪不得他詩思那麼妙。
他寫文章,先打腹稿,然後用端楷一筆一畫寫出。不用多改,就可以寄出去了。他的稿排字先生最歡迎,這方面他眞積德。因爲這一點,編輯也要感激他。
他的詩不談——我不敢附庸,但確也十分欣賞他的佳作——倒想談他的散文,很多人說他的散文比他的詩好。他們似乎忘記,他的精力主要放在詩上,寫詩有餘力,則用來寫散文。所以他自己說,寫散文是「左手的繆思」在發揮。
詩人眼中,詩在文之上。你可以說他的散文比某某、某某(兩位散文名家吧)的好,不能說比他的詩好。他的散文是詩人的散文。看不慣詩的,可能也不十分容易欣賞這種用很多意象,試驗新寫法的散文。不過他那種輕鬆的筆觸,妙趣横生,是散文裏最難得的。這都是因爲他實在聰明,有一雙慧眼,運用文字靈活之極。
還有人說他的英文文章直追中文,這件事讓別人去評定吧。
他喜歡西洋音樂和藝術,可以寫這方面的評論文章。
中文大學替他添了無數白髮,他在這裏實在忙碌。可是作品源源出籠,還有時間看電視、看電影、宴會,往來機場接送朋友,編書。他需要的睡眠不多,到了夜深人靜,別人熟睡的時候,他精神正旺,埋首寫他的詩文。遇到神來之筆,也會獨自莞爾笑了起來吧。
……

余光中不是糊里糊塗,每飲必醉的那種詩人。他總是清醒的,有效率的。論他的腦子他就像會計師、律師,雖然他的想像力非常豐富,有詩狂。
他總在找快樂,好的電視節目、好影片,他一定要看,美景要賞玩,喝極少的酒得其情趣。說笑話、寫詩文自娛。他既然比別人敏感,當然更比別人能享受。


[
黄國彬]

自從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有幾個人除了讀李杜以外,外國詩人如莎士比亞、歌德、但丁、洛佩維加(Lope de Vega, 1562-1635,西班牙戲劇之父、詩人、影響歐洲文壇極大)全是讀原文的?黃國彬是我所知道的一個。
他是游泳冠軍、長跑好手,習過柔道和空手道,武的一方面是全才;何以還有時間讀書,學那麼多的外文,還創作詩文,實在叫人不解。他的英文已經極好,讀書認眞,知識淵博,別人只要有他一樣已經很足以自豪了。他仰慕余光中,他們寫新詩,都讀舊詩,黄國彬讀李杜,下了很深的功夫研究(余光中最近又在讀蘇詩)。他的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不是玩票,眞是能說、能寫、能讀、能聽的。還學了「一點點拉丁文」(是莎士比亞之流——)。將來預備做甚麼呢?英國的密爾頓就是學問好又做大事的人。
除了體育、學問,他這個人又忠厚正直,十足君子。取之於人的少之又少,拿給人的就很多——替人出力,辛苦吃盡,一聲不響。
他跟幾位志同道合的青年編一本明知沒有錦路的刊物「詩風」, 各人都非富有,卻按月拿錢出來,費時費力,辛辛苦苦地幹,已經幹了八年。誰說香港的人都現實,只重實利,而不愛文學呢?我第一次在余家見到他,那天大家都穿得很講究,他的衣裝特別樸素,和學生的差不多。原來,錢花在別的更有意義的上面去了。
我不知道他將來的成就如何;但是,現在我就可以斷言,中國文學史上已經有他的地位了,千百年後,他的壁龕在誰的上下我不敢說,也許可以說比我所知道的許許多多作家都高。
……


[
黃維樑]

余光中不唱京戲,倒常常提起「二黄」。一位是黄國彬,另一位就是黄維樑了。
黄維樑聲音真洪亮,他不用吊嗓子低低地談話,就能够叫遠遠的人清清楚楚聽見。也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敢挺身而出,說他要說的話,「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地方像俠客,可是他寫詩、寫文章、寫評論,卻又像處子一般的靜。別人挑起的擔子半路上放下來,他接過來挑,送到終點,不知花多少精氣神,絕不是為了甚麽利益,甚麽好處。這是另一位叫我這癡長幾十歲的人敬重的青年。
學生的刋物跟他要文章,他不像我短短寫一篇敷衍過去,算是繳了卷;他寫一大篇。天知道他多忙。
我要引用夏志清在「黄維樑的第一本書」——「中國詩學縱横論」序裏的話,來說明他治學(也是做人)的態度:
維樑來信說要寫篇「詩話詞話和印象式批評」這個大题目的論文。我回信勸他挑選一種或兩種著名詩話作研究就够了,人家花兩三年功夫研究一本「人間詞話」,不是照樣拿博士學位?何必自討苦吃……

他研究的是全部重要的詩話。他就是這種專挑重擔子的人。


[
梁佳蘿(筆名梁錫華)]

沙田有很多人憑外貌永遠要猜錯他們的年齡。可是誰也沒有這一位樣子更年少。看照片,他(別看了「佳蘿」就當他是女性)只是十九到二十三歲的小夥子;看本人再加五歲吧。聽他的聲音像青春期以前的男孩。上山下山連校車也不搭,總是走路,夏天走得渾身大汗也不在乎,確是個青年——其實他已經四十多歲了。
跟他熟的人會有個疑問,「有一天他也會老嗎?」我恐怕若干年後,他孫子都會對別人說:「我爺爺就像是我弟弟。」
他可能是中國少有的傳記文學家。研究徐志摩窮年累月,堪稱「無孔不入」,凡是能搜集的資料,都搜集了,凡是能訪問的人都訪問了;然後精心考證,用生花妙筆,寫了「徐志摩新傳」。中國似乎從來沒有這樣一部傳記。古人的年譜大多簡略。卽使胡適之寫的「丁文江年譜」(他們兩人交誼極深,所有的資料可以說是親自接觸得來)比起這本新傳來差遠了。胡適之先生也絕對不能花梁佳蘿花的十分之一時間來寫他那本傳記。
他不但研究徐志摩,連五四運動以來的各著名作家都研究。他搜集的徐志摩遺著,内容的豐富驚人,連同時代和徐志摩有關的資料都刋了出來。
他的生活習慣與眾不同,倦了就睡,要工作就一直工作下去,沒有日夜之分。這又是一位魏晉人物,「日夜豈為我輩設也?」
……


[
宋淇]

他筆名林以亮,人稱他宋奇,接近他的人稱他悌芬兄,或司悌芬。很多人恐怕只知道他的筆名。
是有數的紅學家。有人說,他高興的時候喜歡談「紅樓夢」,談錢鍾書(他們是好朋友),談吳興華(研究文學極出色的人,南方知道他的人不多)。
我和他認識多年,都未必完全知道他的一切。最近才曉得他當年研究西洋文學,不知看了多少英文書,這且不說,爲了了解西洋文化背景,他研究西洋古典音樂。現代錄音進步,有高度傳眞的唱帶、唱片,當時卻極不方便,唱機要用手搖,用日本的竹針,用過幾次,要剪掉一小段再用。聽得熟到一聽任何知與不知的作品,就可以斷定是甚麼時代的,甚至甚麼人的。研究西洋美術,對時代、作風、畫派,瞭如指掌,經常看芭蕾舞。研究西洋戲劇(他的尊人宋春舫本來是中國有數的戲劇專家),來港後更研究電影,在這一行做過電懋公司的製片主任,邵氏公司的編劇主任。他在美學和哲學方面都下過功夫。
和他不同的是夏志清。他研究西洋文學是一個時代、一個時代、一個作家、一個作家,滴水不漏地讀全部的作品。他們二人,宋是(章實齋所謂的)横通;夏是直貫,各有千秋。他們的教育不是任何大學課程包括得了的。已故徐誠斌主教受過充分的學校教育,對我說過:「書都是自己讀的。」我不輕視學校敎育,宋、夏二位都受了很好的學校敎育,但是專攻一門學問光靠學校敎育顯然不够。
宋淇和五四以來幾位極著名的文人如錢鍾書、傅雷等都是密友。他如果寫回憶錄,用的是直接資料,不需假手於人。
……

沙田不知臥了多少隻虎,藏了多少條龍:就連我極其景仰的人物也沒有寫齊。不過我所寫的以至少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為主,若是化學系的化學大師,國文系的國學大師,雖極博雅,也沒有提。即使如此,身懷絕藝,精通旁門絕學,奇禀異賦,特立獨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遺漏的罪,一定昭彰(英國話叫「鮮紅」)。即使是提到了的,也沒有寫完全,而且所知有多有少,因此寫得也有詳有略;雖然稱類,恐怕反而叫人生氣。說實話,這篇文章根本不該寫。不過這篇拙文文以人傳,如有遺漏,損失在我。倘使別人看了,起而效尤,把我遺漏了的補了出來,我不但拜讀欣賞,更要心懐感激,因爲這樣一來,我疏忽的罪也輕了。

庚申小暑於沙田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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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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