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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吳魯芹的《台北一月和》
2023/03/20 05:15:37瀏覽626|回應0|推薦8
Excerpt:吳魯芹的《台北一月和》

續讀吳魯芹的《台北一月和》。

這本書記錄了吳魯芹為了擔任小說獎的評審返台一個月的趣事,包含邱彥明的一篇訪問稿。

而所謂的趣事,或許只是到處吃飯、敘舊、參訪的記事,甚至是瑣事,但在他幽默的筆下則轉化為不同樂事。相信大家讀過,應該不覺莞爾。


書名:台北一月和
作者:吳魯芹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1983/07

Excerpt
〈訪散文家吳魯芹先生——代序〉/ 邱彥明

[
寫作經驗]

丘:您如何會在各種文學創作形式中,選擇寫作散文?能不能談談您的經驗?
吳:我的文章實在不成東西。
妳問我為什麼寫散文?因為我不會寫其他的東西。試驗寫小說寫不成,朋友編雜誌要我寫,我只能寫一些我個人的一點感觸,或者我忽然看到一件事情,聯想到一些什麼,我就順手把它寫下來。每個人說話有他特殊的節奏,散文也有它的節奏,有人喜歡我那樣的節奏,覺得這個人的文章還可以讀,這是個碰巧的事情。
我寫的時候,沒有存心去教育任何人,完全寫身邊一點點瑣事,或者寫一點點見到的感想;假如在多少、多少人裏面,忽然有一個人被它觸動,可以起一點廻響,這都是很偶然的事情,不是那篇文章有什麼功勞,是很巧碰到這麼一個人,他看了之後可以有一點反應。
我想寫這類散文的人,不會覺得自己負有多大使命感的。
丘:您通常有沒有記日記、寫些劄記的習慣?
吳:沒有,平常我沒有什麼雜記。我寫這類的文字,是常常見到一件事情、或一個想法忽然觸動我一下,我想寫下來就多少把它發展開來,慢慢成為一篇文章;不像小說先有構想、情節;我都是隨手寫下的。
丘:您有沒有每天固定什麼時間寫一段文字?
吳:絕對沒有。
丘:就是隨興之所至?
吳:對的。也有時候寫一、兩段覺得不成東西就扔掉算了,並不是坐下來今天一定要有「克難成果」幾千字。通常是隨意所至,若寫不下去就算了,如果後來覺得剛想到的概念還有點意思,就再去「發展」它。
丘:剛才您提到散文文字的問題,至少要比較精鍊,還有您提到散文有一種節奏;那麼在文字、節奏上,寫散文跟寫詩究竟差別在那裏?
吳:英國有位詩人撒姆爾‧泰勒‧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他是跟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同時代的詩人,也是批評家。 他說:「詩是把最好的字做最好的安排,散文是把好的字做好的安排。」換句話,你剛才的問題只是一個層次上的區別,當然寫詩還有其他的條件,但是在文字上,把好字好好的安排,詩和散文也只是一個層次上的區別。
我前天跟瘂弦談起,好幾位現代詩人的散文寫得都棒,像楊牧就是其中之一,余光中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因為本來就對文字已經精鍊,換過來寫散文,也許就很自然對字、句安排花的工夫比一個生手花的少一點,但是他們的本錢也比較雄厚一點。

[
對寫作散文的建議]

丘:有一些比較年輕的朋友,對寫作有一種渴望,他們總是有一個很想問的問題:如果他想寫散文的話,到底要具備什麽樣條件才能寫作散文?
吳:第一,文字要通順,句子要造得比平常精鍊一點。想要成為好的散文家,文字不通就過不去。第二,多少培養對人生很多小的興趣;很多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情,他能觀察到,把它寫出來,這一點得有。
另外,宋朝有位詞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强說愁」,很多年輕人其實沒有什麽愁,最糟的就寫得哭哭啼啼,不哭哭啼啼也好像總是愁,看到花落要愁,看到春去也要愁,這種「情操」,寫不出什麽好的散文,因為他本身這種感傷就太膚淺了一點,不切實際。我想文字是最基本的,非得弄通不可,運用時少走脆弱感情的路,稍微步子穩一點,這樣的文章寫出來比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站得住一點。
丘:那麽在看書方面呢?
吳:看書,你不能因為寫散文就只看散文集子,那樣的話,你的天地就很小了。
體驗體驗生活的趣味,是很重要的。如果把古今中外散文讀了之後,也開始寫散文,而你可能沒有一點點那些人寫散文所具備的其他條件;文字儘管還不錯,但人生的觀照沒有一點洞察力,寫出來還是很膚淺的東西。
我想,古往今來,大概寫散文的大家,都有相當深的對人生的體驗、洞察力,對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一些獨到的見解,那樣的話筆之於書,假如他文字很精鍊的話,就一定會成為比較好的散文。


〈「老漢」歸國日記抄〉

[
]

今年(一九八二年,歲次壬戌)八月,我同臺灣住了四個星期。與臺灣一別整整二十年了。
從前土匪强盜綁赴刑場執刑,一路有人看熱鬧,他爲了表示英雄氣概,不時高呼「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有人問我一別二十年,有何感想,我指著滿頭白髮說:「二十年後是一條老漢了。」
日記乃以「老漢」冠其耑,紀實也。
……

此行係應聯合報之約,同去做他們主辦之小說獎的評審,行前到後,都聽到一些可笑的「流言」——流言者,一如流彈之不知來自何方也。似應略述經過,作一交代。
去年(一九八一年)五月間,主持此項小說獎之詩人,打越洋電話給我說,八月初的小說獎評審會議,想約我濫竽其間,可否返國一行?我立即說,盛意可感,祇是時間太匆促一點,不大好辦。我說退休之後,按理應該甚閒而我並不怎麼閒,乃是有人勸我退休了絕對不可全部撤退,繼續在市面上「流通」,就可以老得慢一點,這種說法,不一定很「科學」,不過有點事情做,總比完全閒著好,老人閒居亦不善也。所謂「流通」就是偶爾出去做一兩天「零活」,其中有的是拿銀子的,有的則是盡義務,不取分文。但是答應了,就是一種承諾,到時候,杳如黄鶴,失信於人,就不大妥當。所以,要找我做什麼事,最好早通知,比較容易安排。我說我並非故作忙人狀,有時是很開的,可以隨傳隨到,那要碰巧,沒準兒。
詩人立即說:「那麼我們請您明年八月。」
明年就是歲次壬戌的一九八二年。早十四個月就通知,我當然只有「一言爲定」了。此後詩人和他的得力助手,在和我往來的信札中,時時提醒我的「承諾」,垂詢若干細節,我也就順便纏陳我的各種毛病:諸如不能拋頭露面(公開演講或座談會之類的勞役請免),不住觀光旅館,要住公寓(貪圖有小厨房可隨時煮水泡茶也),不到衙門叩頭(怕見官也),總之,我想一切有言在先,總比較好;更想他們或者會知難而退,這樣嚕囌的客人,不請算了。可是他們知難而並不退,到了今年春間,報社又來了一紙公文,我在「相應函復」之後,知道已是正式承諾了,於是摒擋一切,欣然就道。
到後發現他們眞是會做主人,除提供服務之外,一切悉聽客便,左日記一卷,可爲佐證。
……


[
八月三日]

凌晨四時卽起,「時差」害人。該睡的時候,完全清醒,不該睡的時候,又呵欠連天,走到陽臺上,一眼望出去,盡是高樓大厦,變得完全不認識了。
一個熟悉的城市,變得完全陌生了,這滋味頗不好受,我不知道是悵惘,還是興奮,還是不知所措。總之,陌生就沒有交情。要彼此都能接受對方,得有一點時間。我不是來尋舊夢的,我知道那是徒勞無益的事,但是我未料到會陌生到如此程度,好像一切都要從頭摸索。這就叫人感到不舒暢,八月的臺北天氣,本來就不大舒暢,現在更加上了空氣汚染。
我心理上當然也並不是毫無準備。
想想二十年是多長的時間!當年呱呱墜地嬰兒,現在都是昂昂六尺的青年,可以當兵捍衞疆土了,可以在植物園和女孩子談情說愛了。(希望植物園還在!沒有夷爲平地,沒有變成大厦高樓。)
記憶中的景色,常有一種朦朧的美,即使不怎麼美,似乎也有一些魅力,眼前的一些大樓就少那一點魅力,凡屬建設的成就,都可喜,但是可喜與美感是兩回事。
在陽臺上發楞,楞了好一會兒。
似乎我的心情和周圍的大環境不能取得默契。


[
八月六日]

局面開始有點 Get out of control了。
今天早、中、晚,都有人請,別的事我可以推說不會,如演講之類,但是,飯我不能說不會吃,一吃就自然會過量。
今天眞是吃累了。
此時已夜深,所能記得起的,好像就是從住處被人徒手擒拿,押解上車,走進館子,吃、喝、談話,然後同住處,不一會,再上車,再進館子,再吃、喝、談話,三頓都如此,中間還夾了一次下午茶,吃的什麼館子,什麼菜,都忘記了,祇是沒有忘記請客的主人是誰,總還算有良心。
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才五天哩,如此這般,能挺多久?
心中盤算有沒有提前打道同府的必要,可見眞是吃累了。
聞「雅舍」主人已從西雅圖返臺,午後抽空往訪,暢談一小時。


[
八月十六日]

晨起,閱報,大驚失色。余之尊容,上了報矣。前天會有人說,在報上看到我這副「尊容」,我未目擊,也就罷了。今天就是上星期五一位攝影記者來我的住處,說是爲了配合訪問記所攝。訪問記作者丘彦明,是這次邀請我返臺一遊的重要「苦力」,銀子由報館出,一切事務都由她辦,所以我一下飛機就對她說,別人訪問一律婉謝,唯有她可以有一絕對是「獨家」的訪談,我說這是我「報恩主義」的作風,因為她替我們實在辦了不少事,我無以爲報也,過幾天,她就真的提了一架錄音機來了,我們就雜七搭八地談了一些同文學有關的問題,也有些同文學無關的問題,可是有幾天她經常「隨侍在側」,有幾次別人請客,她也是陪客之一,我常對別人說,這位朋友的記憶力,就像是一架照相機。我們的一舉一動,我的廢話,她都像是錄了音,錄了影,儲藏在電腦中備用,寫這篇訪問記,就和盤托出了。
……


[
八月二十八日]

請吃飯未遂之諸公諸婆,乃以禮物相贈,今晨即有三起,看上去,非郵寄一批不可,臺灣人情之厚,沒有話說。
明天郎將打道回府了,以電話向一兩處辭行。至北門郵局買紙盒,至和平東路一段買宣紙,同去練字之用,紙價甚廉。
午後,老同學約在國賓飯店喝咖啡,然後又帶我至統一飯店理髮。他認爲上次獨自去的理髮廳,不是第一流的,走前應該再享受一次海外稀有的服務,允之。我相信臺北可列入世界第一的事情很多,吃、少棒之外,理髮也數得上也。
晚在銀翼小吃。一共五人,亦祇能小吃。然菜甚好,後見主人會賬時,方知價亦甚廉,相信老臺北人,知道行情,會點菜,一定有不少惠而不費的小館子可去,可惜我已沒有時間去做比較研究了。
日子過得何其快也!
晚收拾行李,撿出不甚重要的東西,多半是書,裝成一盒,擬於明日送至野史館,請便中郵寄,一邊整理,一邊與「上司」溫習四星期來的見聞以及二十年在某些人身上所產生的變化,常有人問我下次什麼時候再來,當然不能說再過二十年,我還能不能苟延殘喘那麼久固然是問題,朋友們也有同樣的問題,到了故交零落,剩下的就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局面,同來也就頗爲麼然了。有人問起我老年人的寂寞,我說那是不能免的,熟人先走一步,舊房子拆掉一棟,這世界對我就多一層陌生,陌生是令人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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