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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董啟章的《命子》
2023/01/20 05:23:43瀏覽642|回應0|推薦7
Excerpt:董啟章的《命子》

我想起這些年來,曾經和果一起坐巴士去過的地方。幾乎全港所有區域的大部分路線,我們都坐過。幾多個假日,我們選上一條陌生的路線,看著窗外新鮮的風景,任由巴士把我們帶往未知的境地。有些終點甚為偏僻,或者不屬於出遊的景點,只是尋常人家居住的地區。在不熟悉的總站下車,在冷暖晴雨的不同天氣中,像探險一樣四處亂碰,尋找可以吃頓飯的店子,或者只是想去個廁所。如此這般,一個牽著爸爸的手的小孩,變成了一個比爸爸還高的青年。他的成長本身,就是一趟巴士之旅。我也許不是個很好的嚮導。我會迷路,會碰壁。我沒把握可以把他引領到更好的方向。也許,其實是他帶領我體驗不同的旅程。就算路途有過怎樣的起伏,我也決不會認為自己上錯了車。
——
董啟章,〈巴士1

因為董啟章也喜愛普魯斯特的關係,於是私自把他歸類為印象友好作家。但個人閱讀力道始終不夠持續,除了曾經分享過《愛妻》的書摘之外,鮮少推薦他的作品。

這次,讀到他的《命子》,終於又讓自己啟心動念想要分享了。
這本小說記述了父子之間的親情和衝突的種種日常,特別是巴士和文學之間的對比,相當有趣。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36035
命子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9/10/04
語言:繁體中文

繼《愛妻》探究兩性關係與夫妻婚姻中的愛慾本質及可能,董啟章又一人性關懷力作,從父子相處著眼,書寫父母與子女的角力與期望。
《命子》以父親的角度,進入存在或不存在的兒女之人生。第一部分〈命子:果〉以回憶錄/生活散文形式,寫父子的相處日常和兩人之間的相互「忍讓」,寫兒子果之執著,為人父母之甜蜜無奈,讀來生動幽默。第二部分〈笛卡兒的女兒〉,則是沒有女兒的作者,透過虛構笛卡兒的人物傳記,想像一個有女兒的人生。第三部分〈命子:花〉則虛構另一個不存在的兒子花的書信,試圖作為真實兒子的對照,也帶入自己孩提時的記憶,作為另一種隱性式父對子的期待。

作者簡介
董啟章
1967
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事寫作及兼職教學。1994年以〈安卓珍尼〉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同時以〈少年神農〉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1995年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1997年獲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2005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版後,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誠品好讀雜誌年度之最/最佳封面設計、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類。2006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榮獲第一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2008年再以《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獲第二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2009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發展獎2007/2008年度最佳藝術家獎(文學藝術)。2010年《學習年代》榮獲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2011年《學習年代》榮獲「第四屆香港書獎」。2011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簡體版)榮獲第一屆惠生 施耐庵文學獎。2014年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2017年《心》榮獲「第十屆香港書獎」。2018年《神》榮獲「第十一屆香港書獎」。2019年以《愛妻》獲2019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
著有《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紀念冊》、《小冬校園》、《家課冊》、《說書人》、《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講話文章II:香港青年作家訪談與評介》、《同代人》、《貝貝的文字冒險》、《練習簿》、《第一千零二夜》、《體育時期》、《東京・豐饒之海・奧多摩》、《對角藝術》、《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學習年代》、《致同代人》、《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美德》、《名字的玫瑰: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I》、《衣魚簡史: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II》、《董啟章卷》、《心》、《神》、《愛妻》、《命子》等。

Excerpt
〈舒適圈〉

我很討厭人說comfort zone。總是覺得,說的人不是帶著教訓別人的口吻,便是有點自以為是,也即是刻意地強調,自己正正就是敢於走出comfort zone,才增長了人生體驗,獲取了事業生涯上重大的成功。自認為闖出了舒適圈的人,對被認為退縮在舒適圏裡的人,就算表現出一派熱情勉勵或者循循善誘的態度,心底裡始終潛藏著某程度的看不起。但是,我自己終於還是忍不住用「跳出comfort zone」來告誡我兒子。
……

對果來說,旅行的一大吸引力,應該是外地嶄新的交通體驗。在他年幼時的火車時期,鐵道王國日本自然是不二之選。五歲時帶他從東京坐長途巴士去富士山腳下的富士急遊樂場,為的是裡面那個規模細小的湯馬士小火車頭兒童樂園。六歲時帶他去位於東京近郊的大宮JR鐵道博物館,從明治時期的蒸氣火車頭,到二戰之後的新幹線子彈火車,幾十輛不同時代和類型的古董火車,像穿越時光隧道的機械幽靈,聚集在當下的時空中,場面不只壯觀,簡直就是超現實了。就算是待在東京,林林總總的電鐵型號,也夠這個小鐵道痴飽餐個夠。
不過,隨著年紀漸長,孩子的區别力越強,要求也越高。旅行時坐地鐵和電車便變成了一場瘋狂的賭博。他幾乎在到埗後不到兩天,就能弄懂不同的路線走向和列車款式的細微差別,諸如車頭的形狀、車身的顏色、窗子的大小、顯示牌的光暗、椅子的排列和物料等等。有差別就有好惡,有好惡就有為有不為,有搭有不搭。於是,在香港的挑車習慣,以及隨之而來的喜劇和悲劇,很快就會在異地上演。同樣的事情,後來又發生在世界各地的巴士身上。這變成了每一趟旅行的磨難,但隔著時間的距離回看,也不能不說是某種不情願的另類樂趣。至少我們作為父母的如此自我安慰。
「交通執」發展到極致,就是在每一次旅行的評估中,交通的部分佔上不成比例的份量。果會在事後製作一個評分表,以一百分為滿分,當中旅遊當地的交通佔二十分,天氣佔二十分,而觀光遊玩本身只佔十分。至於另外那佔全體一半之巨的五十分,竟然是在香港來回於家與機場之間的兩程巴士!只要在這兩次車程中稍有差錯,整個旅行基本上就不會合格了。這對苦心安排行程的家長來說,無疑是個不幸的消息。我相信,世界上再沒有「本末倒置」的更佳事例。
……

果升中四那年暑假,我們特地安排了一趟十六天的歐洲之旅,為歷來最長和最遠,期望此行能讓他大開眼界。他之前去的都是亞洲地區,而且主要是大城市,也去過幾次在郊區的大型度假村。城市大都先進發達,井井有條,令人安心;度假村自成一國,除了間中受到野生猴子和熱帶昆蟲的騷擾,也算是安全舒適,玩樂無憂。最惡劣的一次經驗發生在桂林陽朔。那天包了輛計程車外遊,開頭坐艇子遊漓江還算可以忍受,到了司機帶我們去吃一家農家菜,突然風雲變色,天昏地暗起來。火鍋還未開吃,外面便已經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店子忽然停電,屋頂多處如瀑布下瀉,沙塵也被大風吹落鍋中。我們勉強吃到一半,便想提早離開,但司機卻說天氣太差,不宜開車。我們被困在那鄉郊小店裡,滿臉愁容,但對兒子還要強顏歡笑,裝出一副趣味盎然的樣子,深怕他給嚇壞。雨終於稍歇,我們便要求司機上路,怎料禍不單行,一出市區便遇上大塞車。窗外有人潮像洪水一樣,在路上朝同一個方向湧去。司機說那是去看張藝謀導演的一齣甚麽著名旅遊景點劇場。我們給堵在陌生而昏暗的夜路上,半個小時沒分毫寸進,情緒緊繃了整天的兒子終於崩潰了。那是一次歇斯底里的發作,過程我就不說了。總之,是令那位當地司機也嚇得不知所措的發作。至於我自己,也處於恐慌症爆發的邊緣,非常吃力才撐住了。幾年後和兒子說起這件事,他卻一點也記不起來。原來,有些創傷只會留在父母心上。
……

說回那次歐洲之行,它是歷來評分最低的旅程。與我年輕時第一次當背包客歐遊相比,今天的行程已經遠為舒適安穩。去的是倫敦、巴黎和柏林幾個大城市,都是世界文明的重鎮,但在兒子眼中卻只須用三個字去形容——舊、髒、亂。當然,因為歐洲物價較貴,我們住的不是亞洲的大酒店,吃的也不是高級餐廳。但是,這些都是最富有歷史文化氣息的地方,是我們所鍾愛的歐洲文學藝術的溫床。我們並不期待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能多懂得欣賞歐洲,但至少希望他會感到好奇,留有美好的印象,將來長大後再繼續深入探索。可是,他從第一天開始,不是嚷著要回香港,就是看著手機上那些垃圾影片。還有就是,老是嚷著要坐巴士,就算時間和路程不許可。我終於忍無可忍,在臨離開倫敦之前,在海德公園外面發了大火,把行李箱狠狠地擲在行人路上,為一切的徒勞大聲吼叫。果忍耐了餘下四分三的行程,但我知道他一點也不享受。我自己的文化薫陶,至少有一半來自歐洲。但是,正如我沒法強迫他喜愛文學,我也沒法強迫他喜愛歐洲。這意味著,我至少有一半的自己跟兒子絕緣;或者,遠遠超過一半。
……

也許我低估了他,或者高估了自己。我在旅行中,甚至是在人生中,又何嘗遇過甚麼真正的考驗?在首爾的第一天,果的腸胃不適,食慾欠佳。聊起來才知道,他在飛機上因為擔心高空的氣流,精神過度緊張。我這才意會到,對一般人稀鬆尋常的事情,對他來說可能真的有生理上的不適反應。然後我又想到,其實自己幾年前也有過相似的焦慮症狀。我也試過坐飛機時恐慌症發作。在骨子裡,我其實也是個很容易對陌生環境和不可預測的事情感到不安,喜歡躲在既定的生活規律中,盡量避免冒險和面對未明的狀況的人。所以,當果說他懷疑自己遺傳了我的神經體質的時候,我無可否認,甚至感到愧疚。原來我和他一樣,都是個留戀於comfort zone的人。
也許是性格決定品味,我所喜歡的作家,都是「閉門造車型」的。普魯斯特是個典型的成長於舒適圈的少爺。年輕時是個花花公子,出入於上流社會,交往的都是貴族和名人。偶爾接觸低下階層,對他來說已經是非常刺激的冒險。他的旅遊經驗不多,童年時去法國鄉間和海邊度假,成年後最遠去過威尼斯。自從開始創作長篇小說,普魯斯特便變得深居簡出,後來更因為嚴重的哮喘,終日躺在睡房床上寫作。他在書中說:「真正的發現之旅,不在於親身探訪異地,而在於擁有他人的眼睛,從千百人的眼睛中,觀看千百個不同的宇宙。」他說的是藝術創作對觀賞者的意義,但也肯定是一個隱蔽者的心聲。
卡夫卡的生活圈子比普魯斯特更為狹小。除了生命晚期為了醫治肺病而到過柏林和維也納療養,大部分時間住在出生地布拉格,過著日間上班晚上寫作的單調生活。他的舒適圈也許並不舒適,要不就不會呈現為筆下的「城堡」和「迷宮」。一個生活在捷克、運用德語寫作的猶太人,文化上的邊緣和少數,終身寂寂無名,死時遺願為燒毀所有手稿。這樣的一個孤獨者,在自我的小牢房裡,想像遙遠的「中國長城」和「亞美利堅」,但那廣闊的外面並不是美好新世界,而只是法網難逃的「流放地」。根本就不存在舒適圈內外的分野。既非此處是天堂,他方是地獄;也非此處是地獄,他方是天堂。在異化的時代,所有地方也是異地,包括家鄉。
佩索亞生於里斯本,七歲隨改嫁的母親移居南非生活,十七歲回歸故城之後,便沒有再離開。他生活在自己最熟悉的街區,日間處理商務文書維生,晚上把自己分裂成七十多個角色,獨力創造出整個文學宇宙。對於經驗,他認為不假外求。他在《不安之書》中說,旅行是最令人噁心而且毫無意義的事情。我們無須舟車勞頓,便可以獲得強烈的感受,因為感官不在外物,而在我們自己的身體内。我們沒法超越自己的感官,所以我們也沒法從自我出遊。帶著既有的自我,就算去到哪裡也沒有分別。相反,在自我的想像裡,我們可以像皇帝出巡一樣,君臨自己創造的世界。所以,最美妙的旅行不是外在的旅行,而是内在的旅行。
巴黎之於普魯斯特,布拉格之於卡夫卡,里斯本之於佩索亞,就是他們的comfort zone。無論是情願還是不情願,是保護還是困鎖,他們在外人看來內向幽閉的生活中,肆意進行無遠弗屆的精神冒險。
我好像扯遠了。我無法分清楚,我心目中的歐洲,究竟是我曾經多次踏足和親睹的地方,還是我在文字遊歷中的虛構。我不知道,自己可曾踏出過自己,或者這樣做有沒有可能。所以,我也不宜用「舒適圈」的說法來評斷你。不過,讀文學作品和看《警訊》,還是有差別的。我只希望有一天,你可以突破某種圈圈的束縛,更自由地闖蕩。又或者,證明本來就沒有圈圈這回事。那,就是真逍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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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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