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溫德斯談藝術》
有些人總是思緒清晰,
也有些人不善思考,
並總是一下子就迷失了線索,
以至於必須重新開始。
我也是這樣的人。
唯有寫作,
能讓我徹底釐清事物。
——文‧溫德斯,〈我寫故我思〉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86964
書名:溫德斯談藝術:塞尚的畫素與觀看藝術家的眼光
Die Pixel des Paul Cézanne und andere Blicke auf Künstler
作者:文‧溫德斯
譯者:趙崇任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1/03/31
語言:繁體中文
本書中談及的藝術家包括:
舞蹈——碧娜‧鮑許;
繪畫——保羅‧塞尚、愛德華・霍普、安德魯‧魏斯;
電影——柏格曼、安東尼奧尼、小津安二郎、安東尼‧曼、道格拉斯‧瑟克、塞繆爾‧富勒、曼諾‧迪‧奧利維拉;
攝影——詹姆斯‧納赫特韋、彼得‧林德柏格、芭芭拉‧克雷姆;
時尚——山本耀司。
本書是世界頂尖導演談論重要藝術創作者的心得體會,是大師級創作者對其他大師的私淑心得,不必長篇大論,每篇簡潔扼要的看法,便能擊中創作的核心,讓人捉摸到觀賞藝術的眼光,也開啟了新的視野。
作者簡介
文‧溫德斯 Wim Wenders
一九四五年出生於德國杜塞道夫,後居於柏林。是當代德國重要電影導演,也是德國電影新浪潮導演群裡重要成員。
溫德斯拍過許多電影與紀錄片,並獲頒過許多各國獎項,更多次被奧斯卡金像獎提名。他的重要電影作品有《守門員的焦慮》、《愛麗絲漫遊城市》、《公路之王》、《美國朋友》、《事物的狀態》(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巴黎,德州》(獲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尋找小津》、《慾望之翼》(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城市時裝速記》、《直到世界末日》、《咫尺天涯》、《里斯本的故事》、《樂士浮生錄》、《百萬大飯店》、《碧娜鮑許》、《薩爾加多的凝視》等,二〇一五年榮獲柏林影展榮譽金熊獎。
除了電影之外,文・溫德斯的興趣和工作還涉及攝影、繪畫、音樂、寫作、出版等多個領域,他在各國有許多攝影作品個展。溫德斯有多本著作出版,包括:攝影集《一次》、電影拍攝日記《和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電影論集《溫德斯談電影:情感創作&影像邏輯》與《溫德斯談電影:觀看的行為》等。溫德斯出版的圖書創作、隨筆與訪談已被翻譯成十六種語言。
【Excerpt】
〈美國夢圖集〉(愛德華‧霍普)
……
儘管周遭不斷地有新的風格來來去去,霍普仍毅然決然地堅持著自己引人入勝的畫風,連攝影的出現都不是問題。他可以說正是衝著攝影而來的。霍普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自信地認為,唯有畫家能決定畫布上所呈現的事物樣貌。他因此將外在的一切都壓縮到了畫裡頭,並扎扎實實地為畫中的世界鋪了石頭、砌了牆壁、上了柏油,再用玻璃罐封裝起來。他的海景畫近似於雷内‧馬格利特 (Rene Magritte);他也是一名善於封裝現實的畫家,但手法不同於霍普,他將現實轉換成幻象,對霍普來說沒有什麼是幻象。除此之外,儘管霍普年輕時曾向印象派畫家學習,但之後的創作也不是走這個風格。他不想要溶解視覺印象,相反的他要強化視覺印象:不是流動的盛宴,不,是永恆的確認。對於畫中的靜物,霍普更像是敘述者,而非畫家。他不只捕捉了美國的表面形象,更深掘了美國夢探索了裡頭表面與實際之間極端差距的美國困境。
……
無論裡頭或外頭,在霍普作品中都是同樣不真實的生活空間,並散發出陌生的氛圍。那些窗戶往往都是開啟的,而我喜歡的畫作,通常是沒有什麼其他主題,而只是表現窗洞本身。例如霍普完成於一九六三年與一九五一年的晚期作品〈空房内的陽光〉(Sun in an Empty Room)與〈海邊的房間〉(Rooms by the Sea)。
第一幅畫儘管充滿了陽光,但空蕩蕩的房間散發出了毛骨悚然的氛圍。窗外是一片森林;顯然有人被逼瘋了,因此從開啟的窗戶跳了出去。儘管陽光普照,仍照不進那一片漆黑的自殺森林。從喬‧霍普的日誌可以知道,第二幅畫真正的名稱應該是〈躍下之處〉(The Jumping Off Place),原因可從畫中窺知一二,亦即先前有人從敞開的大門跳入海中。大海延伸至房門前,使這間房子看起來就像是蓋在峭壁上,或孤立於海中央。不久之後,遠方的海面上可能會出現一艘船,但因距離實在太遠,便無法及時將跳海的人救起。儘管這幅畫中空蕩蕩的房間也曬進了明亮的午後陽光 (喬於日誌中註記時間是十月初),仍掩飾不了世界的敵意。
〈第三次觀看〉(安德魯‧魏斯)
所有偉大的畫家都會教我們觀看,
即便抽象派畫家也跟寫實主義畫家一樣。
羅斯科 (Mark Rothko,1903-1970) 將我們提升到了感官的新階段,
有别於維梅爾 (Johannes Vermeer,1632-1675)、博伊斯 (Joseph Beuys,1921-1986)、
克利 (Paul Klee,1879-1940) 與湯伯利 (Edwin Parker "Cy" Twombly Jr.,1928-2011),
但就字面意義上來說,
他們的「見解」不能被遺棄。
我莫名地總是會被畫家吸引,
亦即那些在藝術圈不斷地變化中
「實際」存留的畫家
(我想不到更好的詞了),
例如神秘的巴爾蒂斯 (Balthus),
與著名的貝克曼 (Beckmann)。
尤其是那些沉著與堅持的美國畫家。
即使他們的藝術面對了不同的抽象派,
以及來勢洶洶的普普藝術,
看似已被超越。
(或許因為我認為,
守護舊現實比創造新現實值得敬佩……)
我這裡說的當然是愛德華‧霍普,
但還有一個畫家,
在美國以外的地方鮮為人知,
甚至常被誤解
亦即安德魯‧魏斯 (Andrew Wyeth)。
……
他最知名的畫作,
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
(與之相襯的是,
霍普於二十世纪創作的〈夜游者〉﹝Nighthawks﹞。)
或許你對這幅畫作有印象。
前景左侧的一名女子背對著我們,
坐在遼闊的荒原上,
而唯一的建築物,
是遠處斜坡上的兩層樓農舍,
其左側有一座穀倉。
女子與房屋之間充滿了空蕩與貧瘠,
而她的頭髮輕輕地隨風飄逸。
透過草的擺動,
也能感受到同樣的微風,
遍及她面前至房屋的範圍。
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安德魯‧魏斯除了這片棕色草原以外,
其他什麼也沒畫。
甚至每枝草莖都看得清清楚楚,
連女子裙裝的材質,
及她的肌膚與頭髮,
都深刻到難以形容。
儘管那是畫出來的,
卻毫不死板。
這呈現出一種
畫家直接與清晰的視角,
種往往只能透過快門呈現在相片上的視角
女子充滿了年輕與朝氣,
彷彿下一刻就會轉過身來。
……
單要欣賞這幅畫,
並無需知道 (儘管我得知真相後幾乎心碎了一地)
克里斯蒂娜事實上半邊癱瘓。
由於她的雙腿無法活動,
若要如同畫中那般,
從一定的距離望向自己的房子,
唯一的方式是一路爬過去,
之後再一路爬回家。
除此之外,
當魏斯畫這幅畫時,
她已經是一名老婦人了。
這幅畫「真實」的模樣當然是虛構的,
而魏斯也只有一次,
透過一扇位於二樓的窗戶,
短暫地看過克里斯蒂娜在屋前爬行的模樣。
然而這個畫面實在太令他印象深刻,
因此他還是以這個角度作了畫。
只可惜,
兩人在克里斯蒂娜年輕時還不相識。
(當時她還能走路。)
這名女子呈現出了強烈的優美感,
但我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
(或許會為那纖細的手臂與雙腿感到驚訝)
而面容只能在腦中
(第一個想法是她相當美麗)
透過姿態所散發出來的內在美進行想像。
魏斯這裡所畫的
是一個短暫與倉卒的瞬間,
但越是看著這幅畫,
感覺畫面越是永恆,
彷彿獨立於時間之外。
我突然想到魏斯的另一張畫作,
是「靜物」,
這能滿足一切想得到的概念定義。
它一方面確實包含了「靜」,
但從時間觀點來看,
又有「穩定」與「不動」的含義,
如此一來「靜」便代表了一種持續
(例如「我『還是』肚子餓」)。
接著是「物」,
這個字在不同的情況下會有不同的含義,
尤其那個物是從我們的觀點來看,
抑或是畫作本身。
物就像是一個王國,
一切可見的內容都包含在裡頭,
因此它是最珍貴的象限,
(且無法自我釐清)
與時間巨流中事、地、存在的謎團。
物也同時代表了時間與存有,
如在〈海邊的風〉(Wind from the sea) 這幅一九四七年的畫中,
便充滿了「靜物」的迴響。
能看見的,
只有窗外的景象。
沒錯,
這就是克里斯蒂娜的家。
我們 (就是我們) 從開啟的窗戶望出去,
穿過飄動的窗簾,
看見了空無一人的景象,
與一條蜿蜒至 (推測是位於遠方) 大海的道路。
……
因為如此,
我認為魏斯是了不起的畫家。
人們都忘了視覺的複雜,
並僅將其視為一次觀看的動作
(許多情況下是無可選擇的)
他教導我們第二次與第三次觀看,
就像是在說:
「請用心感受觀看背後的責任,
並挖掘出裡頭的喜悅。
請為一個人、一件物體、一片風景,
找出其中的價值。
請擺脫以往的視角,
真正地以更永恆、更嚴肅、更歡愉與更多共感,
來觀看與認識世界的光芒。」
對於觀看這件事,
除了畫家以外,
沒有更好的老師了。
〈保羅‧塞尚的畫素……〉(保羅‧塞尚)
……
當我透過過去的思緒,
試圖沉浸於這幅畫時,
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無法想像
〈聖維克多山〉(La Montagne Sainte-Victoire) 這幅畫,
塞尚究竟是如何創作的。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已經二十一世紀,
這幅畫的形成,
對我而言仍是一個艱澀的謎團。
材料當然是鉛筆、水彩與紙張,
但這並無法解釋我眼前的畫面。
最令我難以置信的是,
這幅畫同時具備了情感與分析。
……
當時 (甚至現在) 怎麼有人能夠
如此地「拆解」眼前的現象,
之後再將支離破碎的一切重組?
或許我在意的是時間點,
畢竟塞尚之後過了百年,
這已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人們能將極細微的原子 (或像素) 重組。
數位相機就能做到,
無論使用者想不想或願不願意。
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並視之為理所當然。
或許這小幅的〈聖維克多山〉畫作
其令人不可思議的特點是,
透過最新科技能夠輕易達成的成果,
當時首次有人能夠做到,
而且用的還是鉛筆與水彩。
我們為他所做到的威動不已,
因為我們至今仍做不到。
如此一來,
觀賞這幅一九○○年的水彩畫,
可說是一種對於巨大失落的體悟。
(或是對於歷史的文化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