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相對於該死的人，我們理所當然逍遙法外吧，我想。

我們實在都太累了，連說好一起去飽餐一頓的體力和情緒都沒有。我獨自回到自己的家，從大門到進電梯進家門，短短幾步路，我竟感覺舉步維艱，身心都疲憊不堪的想癱軟在原地，不理不會、不動不想。

我一進門就往沙發一倒，有一瞬間幾乎是不醒人事；還在半夢半醒間，腦袋卻忽然有個開關被「啪」的打開了，我立刻坐起身，很不安的看看四周。其實什么都沒有，所有有形的、無形的，都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但我從心裏到身上都佈滿了疙瘩，一顆顆敏感、急促的爭頭鑽腦，把我僅存的唯一睡意都追趕得無影無蹤。

我卯起勁來大掃除，從裏到外，所有的角落、所有的縫隙，絲毫都不放過，瘋了似的擦洗清除；還把我丈夫的衣物、杯子、牙刷……等、經常服用的許多維他命、保健品和有關感冒、減肥、腸胃、痔瘡、腳氣各類藥物，還有藍色小藥丸(我想這是為金寶珠而吃的吧，反正跟我無關，我也不相信還能有其他的女人)，這些東西我不是隨手丟掉就是集中在一個紙箱，棄置在書房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然後大功告成般把書房的門痛痛快快關起來。

整個屋子其實沒啥改變，但少了另一個人的東西，卻也清爽敞亮起來。我也感覺安心，很有把握這屋子再也沒有他的絲毫氣味和觸摸過的痕跡；而且當我扔掉他的枕頭時，還在床頭櫃的內側赫然發現一迭厚厚千元大鈔，我一邊拿濕布擦拭一張張看來非常嶄新的鈔票，一邊數出剛好十萬元。真是一筆意外之財，這對我來說不算小數目，而且這些掌握在手裏的錢，比起存褶上的數字更讓人感覺實在。幸好我妹妹不在，我把錢留在原來的地方，不只安心，也很放心。

這時候天色已經微微亮了，我從陽臺看出去，灰撲撲的雲層隱約露出炫麗的橘紅色彩，正以極慢極慢毫不張揚的速度往外滲透開來。我感覺一絲暖意，整個人蜷曲在床上，雖然被褥不是新的，但都是重新換過乾淨的，鬆鬆軟軟的讓人特別自在貼身。我終於滿足的閉上眼睛，準備睡個好覺，心裏還想著這個漫長的冬天也許就要過去了。

我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醒來也是清晨略為昏昧的天色，我有點恍惚，以為時間原是停滯不前的，我照樣疲累的起不了床，而且感覺沮喪；天氣還是很冷；我在屋裏睡了這麼久，臉頰和鼻尖都是冰涼的，甚至連雙腳都沒有能暖過來。

我不想起來，不只因為太冷，也實在沒有任何起床的必要；我也不餓，而且毫無食欲。要不是後來實在是躺的腰酸背疼，我還真是不願起床。

我起來後隨意披了件外套，蜷縮著身軀坐在沙發上，很習慣性的拿起搖控器把電視打開。我很久沒這么悠閒看電視，似乎跟這個世界有些脫節，很多熱鬧話題的前因後果都搞不清楚，包括有個名人自殺死了，有個名人減肥成功；捷運又岀狀況，高速公路上則發生嚴重的連環車禍，我瞪大眼睛在傷亡名單上找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人。

還有快接近選舉了，所有CALLING節目又開始針鋒相對，每個候選人越發聲嘶力竭的拜票、下跪。有一對夙以恩愛著名的明星夫妻竟然鬧離婚，還為了財產和孩子監護權問題在鏡頭前相互破口大駡。

這個世界瞬息萬變，每天都發生好多事；卻又仍舊是原來那個世界，永遠以不變應萬變。我用搖控器來回好幾個頻道，心情莫名的越來越不好，天氣還是這麼冷，彷佛這個冬天已經過了一輩子。

我這樣坐著既無聊又不失好奇的看電視，不知過去多少時間，天色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直至我實在受不了腰酸腿麻，才又非常艱辛的站起來，還因為一時站不穩，差點跌倒在地上。我肚子感覺餓了，可是仍然毫無食欲，甚至在我想到平常愛吃的牛排、炸雞和肥腸等時，都幾乎抑扼不住想吐的衝動。我猜這是因為吃了我丈夫的肉的後遺症，我有點憂心：難道我從此要變成一個素食者？

作為一個素食者沒什麼不好，但似乎也沒什麼好。我稍微活動一下我的四肢，伸伸懶腰、蹬蹬腿，打算去外面吃點東西。

我住的大樓轉角處有個夜市，現在還早，周遭沒什麼人，每個攤位卻都已熱鬧忙碌的展開準備工作。我還沒有想到要吃什么，但臭豆腐味道竟然引發我奄奄一息的食欲，讓我忽然好想好想吃臭豆腐，然後還是那種抑制不住的衝動。真奇怪，我以前從不愛吃臭豆腐，難道我除了性情改變，連胃口都變了？

賣臭豆腐的老闆還得熱油鍋，他要我等一會兒。就在他把臭豆腐丟進油鍋時，撲鼻的臭味更加教人垂涎欲滴，以致于我狼吞虎嚥連吃了兩盤，才止住那種打從心眼裏渴望的饞。

吃了臭豆腐，又喝了碗紅豆湯，我吃太飽了，幾乎是捧著肚子很蹣跚的回到家。

一進門，我看著牆上的鐘，已經快晚上六點，我習慣性的著急起來，因為往常這個時候，我差不多要做好飯菜，等我丈夫回來吃。可是現在不需要了，我先是感覺輕鬆，可是很快便無所事事。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得幹什麼？是繼續看電視，還是倒頭再睡？

這樣的生活過了三天，我開始坐立難安；好象一列火車遵循著軌道一絲不茍走了好長時間，突然出軌，橫衝直撞而造成難以收拾的災難。我現就有種悔不當初的感覺，特別這種完全失序的生活，竟然讓我越發感覺活著真沒啥意思。

活著真沒意思。

我終於可以理解暗夜當時對一切感覺徒勞而想死的心情。我現在就是，前三天我才展開近乎轟轟烈烈的大掃除，把屋子裏外打掃的乾乾淨淨，也還不到一百個小時，一摸桌椅就有一層薄薄的灰。

過去我對這些是不能忍受的，我喜歡窗明几淨、到處一塵不染，甚至近乎嚴苛的要求在所有平面的桌子和玻璃上，都能清楚的看見自己的倒影。可是現在我卻可以忍受那些灰塵越積越厚，不小心觸摸到時，我也只有無所謂的撢撢手上的灰，然後歎口氣，越發感覺懶怠且無能為力起來。

我現終於明白我其實沒有潔癖，過去我只是在善盡一個家庭主婦的職責，就像我必須做的一份工作一樣──每天比我丈夫早起床，替他準備好早餐；他出門後，我開始收拾屋子、洗衣服、買菜做飯，儘量讓我丈夫居家無虞，茶來張手、飯來張口；除此之外，我還有很多空閒時間可以看電視、看漫畫小說，包括發呆，然後如此不憂不懼、渾然無覺的一天又過去一天。

這樣的日子不好嗎？過去我沒想過，現在我也不確知；我肯定期待過一些變化，比如參加旅行團出國去玩；或者也有某些渴望，很想買一套電影巨星代言的那些高價保養品，幻想著自己也許會因此變的比較漂亮。

當時我覺得那些改變和渴望，都只是一種妄想，就算不是遙不可及，卻也始終下不了決心。可是就在那個毫無預警的早晨，一切都只是尋常，我的生活卻忽然翻天覆地起了本質上的改變。這一切是真的嗎？是命中註定嗎？還是好巧不巧這看似頑固的尋常人家，就這樣讓那個偷車的賊在有意無意中給顛覆了？

果然破壞容易建設難！

從前的生活徹底瓦解以後，我變得無事一身輕；比如我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不但不要睜著惺忪眼睛起來做早餐，還可以繼續無所謂的賴床；可以任屋子到處積了一層又一層的灰，而不必擔心失職遭至我丈夫的白眼；可以不再為了每天做什麼菜而發愁，也不必再處處小心謹慎就怕惹我丈夫不高興。

可是這些轉變卻變成生命中另一種更難以忍受的輕，讓我彷佛更加輕如鴻毛，不但失去重量也失去方位，甚至失去了生命中匍匐前行的力氣。就這樣一天過去一天，我醒來、我吃飯、我看電視、我睡覺，想做點什麼或去找工作，卻也因為沒有任何迫切的理由，以致於一拖再拖，什麼都不想做。

我一天比一天要難過，感覺自己比以前更像個廢物；也更痛恨自己如此發賤，難道我生命中非要有一個像我丈夫這樣的主宰，然後被他像用繩索般捆綁起來，沒有自由、沒有自我也不能自給自足？

不行，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我一定要振作起來，或者起碼要找個人拉我一把。我打電話給我妹妹，她似乎正忙，問我有沒有什麼事後，說等一下再跟我連絡，就把電話掛了。之後也沒有給我電話。

我也找了暗夜，卻發現她的狀況比我更糟。她在電話那頭顯得有氣無力，說小說寫的很不順，感覺自己都快精神崩潰了。我只好安慰她，還說了一些連自己都覺毫無說服力的陳腔爛調。

掛完電話後，我發現再不做點什麼事，也差不多要崩潰了。我勉強打起精神開始打掃屋子，又勉強出去買些日常用品。當我仍是氣息奄奄的在貨物架旁東看西看時，忽然想起我應該做些運動。

我到健身器材專櫃看了我很早就想買的跑步機，價錢還是太貴。腳踏車？搖擺機？啞鈴？呼拉圈？跳繩？我在心裏盤算著究竟那個更實用時，忽然看到一個棒型的電動按摩器，我想起我妹妹說起「一個男人不如一個按摩器」的事，她當時還很巨細靡遺告訴我們怎麼讓按摩器讓自己達到高潮。

我們都以為是報紙小廣告和情趣商品賣的那種很形象化的產品，她說不是，還說：「那種太猥褻了，我是在超市健身器材專賣店買的振動按摩器。那個堪稱一機多用途，不但腰酸背疼用的著，而且只要拿它抵住小腹部，你就輕而易舉達到高潮了！」

我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立刻就買下那個按摩器。我在結帳時，感覺也很心虛，好像別人都可以洞穿我買按摩器的意圖。一開始我還想故意轉轉頭，顯示我的頸脖子真的很僵硬，但後來我就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了。

算了，反正我就是需要高潮，不管生理上或生活上的，那怕一點點不正常的追求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