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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30 10:39:34瀏覽281|回應0|推薦1 | |
嗜好杯中物的人只要一看到酒就好象見到了親人。那個員警想必也是,一進入書房,看見書櫥上琳琅滿目的各種中外名酒,眼睛都亮了,嘴裏還不時嘖嘖出聲。他順手拿起一瓶金門陳年高梁,高高舉起,透過清澈的酒液,很專注在弧形瓶身上查看它的製造年月日,然後很興奮的說:「82年的,現在很難得看到這麼久年份的金門高梁了!」 當然,看到他很明顯的愛不釋手,這瓶高梁酒只好送給他。他雖口口聲聲說不好意思、絕對不能要,但早就如獲至寶般,只差沒緊緊抱在懷裏,真想要拿回來,我都懷疑他會跟我們翻臉。 也就因為這瓶酒,解除了我們的危機。他在興奮之餘完全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反正是例行公事,既然我已經簽了名,就是完成任務。這下子他那裏都不看了,還著急著要走,似乎生怕我會後悔。 我幾乎感覺是劫後餘生,很故作大方的又拿了一瓶茅臺酒送給他,我知道這是好酒,還是我丈夫去大陸旅遊買回來的。他細長的眼睛都要放出光芒了,剛開始是推辭,說已拿了一瓶,再拿就太貪心。我說我不喝酒,我丈夫也喝不到。 這時他終於想起他的職責,充滿熱烈感情的跟我說:「妳別太灰心,妳丈夫不一定有事,我們警方會盡力找他,有任何消息,一定儘快通知妳。」 人的本性還是比較貪婪,他終於還是拿走兩瓶酒;我妹妹也是,她完全忘了我們可是好不容易逃過這一劫,竟然還感覺痛惜,心有不乾的說:「他媽的,那可是臺灣和大陸最好的白酒啊,就那麼便宜他了!」 幸好是那些酒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別說兩瓶酒,全部給他我都無所謂。我妹妹又怪我說什麼「我丈夫也喝不到」這句話,差一點就露出馬腳。她說:「叫妳不要說話,妳還亂說話。」我有點生氣,她該說話的時候為什麼不吭聲呢? 我跟我妹妹吵了起來,她吼我,我也不甘示弱。兩人越吵越激動,也越扯越遠,連小時候的陳年舊帳都翻出來叫囂。暗夜在一邊不知所措,不知道幫誰也不會勸架。 直到我脫口而出:「就是最討厭妳霸道的樣子,我已經忍受妳好久了!」我妹妹不說話了,很意外也很冷默的看著我,彷佛不認識我,然後掉頭就走。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意見不合,但卻是我第一次如此激烈的反擊。一直以來,我總覺受她的欺負多,可是我心裏再委屈或再生氣,頂多就是消極的不跟她說話。難怪她走前會用那種陌生的眼光看我,我也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改變,甚至還因此更生氣,我像是要找什麼般,先是跑到廚房,又跑到臥房的浴室去,我真的很生氣,我握緊拳頭,恨不得我丈夫活過來,我真想好好跟他吵一場架。 可是他死了,甚至廚房鍋裏的、浴缸裏的、化糞池裏的、垃圾堆裏的,我所能看到和看不到的,都完全沒有任何的人模人樣。我開始哭了,滿腔的悲憤和委屈藉由淚水噴薄而出,聲音由壓抑到哽咽到終於嚎啕大哭,又從嚎啕大哭到哽咽到平緩的喘息,我累得癱倒在浴室的門口,整個心情卻像獲得某種釋放般特別輕鬆自在。我想起自從小時候挨父母打哭過,成年的我好久好久都沒這麼痛快的哭了。 好象有一次掉眼淚是我丈夫以為我弄壞錄影機,害他錄不成球賽,發狠把我罵了一頓。其實我只是擦電視櫃時,稍微搬動了一下,不知怎麼就不能用了。我當時很是委屈,覺得應該不是我的錯。 他那天很不高興,一邊想辦法要找出錄影機那裏出了毛病,一邊叨叨不休的說他上班多麼辛苦,而我不能幫忙賺錢也就罷了,還讓他回到家處處都覺得不順心。 後來他發現是插頭有些接觸不良,也不能算是我的錯。可是他不吭聲,照樣擺臉色給我看。我那時候除了委屈確實也感覺難受極了,眼淚在眼眶裏不停打轉,我沒有哭出來,還怕他看見,只是背著他讓淚水無聲的滑落。 暗夜等我哭完恢復平靜後,才小心翼翼的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她很盡力要安慰我,說:「妳妹妹就是那個樣子,不過她沒什麼惡意的。」我當然最瞭解自己妹妹的個性,氣過也就算了,不會那麼認真計較。 那又是為什麼呢?哭的這麼傷心應該有原因吧?她問我,是因為我丈夫有外遇嗎?我搖頭,她又問我:「他畢竟是妳丈夫,人死了,多少也會有些難過吧?」 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很努力要回想他生前的樣子,他的一些習慣動作和說話的表情;可是真的很奇怪,我記住的都是發生過的事情,他的面孔卻始終模糊不清,我甚至忘了他的眼睛是單眼皮或雙眼皮,臉上有痣或者嘴上無毛? 他是誰呢?我看一眼他還殘餘在浴缸裏的一小部份,越發覺得陌生的讓人起疑。他真的是我丈夫嗎?這個生前大半時間睡在我旁邊的男人,為什麼現在想起來這麼不真切? 我兩手扶著牆很艱難的想站起來,還是暗夜好心過來拉了一把,我才能站穩。日子一天天過,我都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了?暗夜說離春節還有一個月又十一天,那也是她該交稿的日子,可是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寫什麼?是再去找幾部電影,再把它們改頭換面、融會貫通一番,還是重新思考一些新的、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她感覺很徬徨。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總有許多需要和不足,讓你感覺有壓力或者不快樂。當時我只想著這件事要平安無事度過,我就無憂無慮自在若神仙了。那是必需,因為正面對著無處可逃;滿足需要以後,感覺就不足了。無論如何生活都還要繼續,即使終究一成不變,也很難因為習慣就覺得好過一點。 我們把最後一批肉丟進鍋裏,又把煮的爛熟的肉和大骨頭,扔到抽水馬桶沖走或裝進黑色垃圾袋。毀屍滅跡的工作越到盡頭,反倒有一種越來越空乏的虛無感。 我妹妹賭氣離開後,一直到隔天下午才又出現。我跟暗夜已經把屋子該清該丟的都收拾的乾乾淨淨,只除了腦海裏的記憶,還有就是那幾個黑色垃圾袋。我妹妹不再提吵架的事,只說這些不能丟在社區的垃圾箱裏,應該找幾個遠一些的垃圾場分別扔了。 我們準備天黑了以後再開車出去。 我關掉房間裏的冷氣,屋裏屋外照樣冷清。那些血腥的可怕記憶很沉重的封存在記憶深處,周遭則彷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我丈夫的衣服還掛在衣櫥裏,人都不在了,殘餘的味道還在,一打開衣櫃仍然令人覺得不快。他所有的鞋子也都排列擁擠在鞋櫃上,每只鞋都張著大口像要呼喊救命般。還有書桌上那個笑口常開象徵大肚能容的彌勒佛木雕,還是讓人打從心眼裏感覺親切可掬。 我們三個默然無語的坐在客廳裏,電視機始終開著,可是一個節目比一個節目還要莫名其妙,我始終無法真的專注其中。我妹妹和暗夜應該也是,他們若有所思的臉雖然面向著電視機,但眼神卻是空洞迷離的。有好幾次,我們都不約而同望著落地窗外灰撲撲的天色,在心裏分分秒秒計算著,等待天色完全暗下來,也等著這一切真正塵埃落定。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拿著垃圾穿上外套出門。金寶珠的絲巾被我妹妹揉搓成團像個棄婦般扔在鞋櫃上,不知道她還會不會過來拿?不過來了也無所謂。我們一邊開門出去一邊討論說等把東西丟完,去吃頓飯,然後再各自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好覺。真的,就算以後還是得過且過,但願這事到這裏也該告一段落了。 我們按了往下的電梯,隔壁的門忽然開了,走出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人。我原本沒在意,後來看她也提著一袋垃圾,我像忽然記起什麼,整個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隔壁住的就是她。我們一起進入電梯,雖說隔鄰而居那麼久,好不容易碰見,卻連打招呼都感覺突兀;何況我們心裏還有鬼。 我們都很沉默的看著顯示電梯樓層的數位一格一格往下落到底層,等門一開,爭先往外走的我妹妹跟她在門口撞個正著,她手裏的垃圾也掉地上。她稍微有些驚慌的很快把它拾回,還不小心跟我的垃圾袋撞了一下。那一瞬間,我有種奇異感覺,她也是,垂下的臉隱約有種心照不宣的笑,好象我們其實是說好的。 等出門後,她主動對我們微笑,我們莫名其妙因為她笑裏的某些暗示,竟然很自然就跟在她背後亦步亦趨。我們像排隊般一個接著一個,昏暗路燈下我們的影子拉的好長好長,甚至重迭一起,變成一個人。 我不記得走了多遠的路,也不去深思這是那裏,為什麼就這樣一路跟她走過去,好象是必經之途般理所當行。一直走到前面出現一個好大、好深的洞,那個女的把垃圾袋丟進去,我們也不問為什麼就跟著丟。 等我們準備離開,陸陸續續看到許多女的也從四面八方提著垃圾袋往那個洞走去,每個臉上彷佛都寫著一則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忍不住往回看,卻發現那個巨大的洞竟然不見了,其他女人和隔鄰的那個女人也都像一陣風,不知從那裡來,也不知往那裡去,都一起消逸在空氣中,就剩下我們三個,好像這一切都是虛幻想像出來的;可是我們手上的垃圾袋都不見了。我門面面相覷,難道連我丈夫的死或他的存在,都不是真實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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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