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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01 16:40:56瀏覽456|回應0|推薦0 | |
Ulrich自從回來以後,已經拜訪過他的朋友Walter和Clarisse幾次了,因為雖然是夏天,這兩個朋友卻沒有去旅行,而Ulrich已經有好幾年沒看到他們了。
每次他上門的時候,他們都在彈琴,他們覺得在那個當兒沒注意到他是理所當然的事,直到曲子奏完為止。這一次是貝多芬的「歡樂頌」;正如Nietzsche形容的,百萬人可怕地落入塵間,敵意的阻絕被打破,調解世界和諧的福音,讓分開的合一。他們忘了怎麼行走、說話,正舞動著扶搖升空;他們的臉覆著光影,身體蜷曲著,頭朝後地上下頓點著,張開的手爪敲進揚起的無數音符裡。無可預期的發生了,一個約略被環起,帶著熱烈感受的氣泡脹大到破裂邊緣,而激動的指尖,額頭緊張的皺眉,身體的抖動,不斷將新的感受散發到無比的個自騷動上。這早已多常重複發生? Ulrich從來不想忍受這座總是打開的、齜牙咧嘴的鋼琴,張大的口,四腿短促,臘腸狗和鬥牛犬交配出來的神物,讓兩個朋友的生命臣服其下;還有牆上掛的圖片,以及藝術工廠出產的傢具貧乏的設計;就連家裡沒有傭人,只有一個臨時幫傭的人來煮飯和打掃這個事實,都讓他受不了。在這個房子窗戶的後面,葡萄園山丘長著叢叢樹木聳起,還有斜斜的房子順著起伏的樹林而上,而近處的一切唯見雜亂,荒涼,孤立而腐敗,就像大都市延伸到鄉村的周遭一樣。在這樣的趨近與溫和的遠處之弓繃著這台樂器,黑亮地將溫柔與英雄氣勢的火炷射向牆壁,就算它們在百步之外又再度落下,碎成細緻的聲音灰燼,甚至不能到達長著松樹,通往樹林的半路上有家小酒館的山丘。然而這個房子卻能讓鋼琴轟隆作響,而且曾是座讓靈魂飛進宇宙的揚聲筒,就像隻發情的麋鹿,唯有爭先恐後的,同樣孤獨地射入宇宙的靈魂鳴嗥加以回應。Ulrich在這個房子裡的強勢在於,他聲稱音樂是意志的軟弱以及精神的潰散,並且比他所自認更輕蔑地談論音樂;因為對Walter與Clarisse而言,音樂是當時的最大希望與憂愁。他們因此有一部份輕視Ulrich,另一部份則把他當成惡靈一樣推崇。 這次,當音樂奏完的時候,Walter仍然軟弱,筋疲力竭而失落地坐在鋼琴前半轉的凳子上,Clarisse卻站起身來,開朗地問候這位入侵者。在她的手上和臉上還躍動著演奏的電能,她的微笑從興奮的緊張與噁心之間被擠出來。 「青蛙王子!」她叫著,而她的頭向後示意著音樂或Walter。Ulrich感覺到,在她和自己之間的連繫彈性又再度被拉緊。他上次來訪的時候,Clarisse告訴他一個可怕的夢,一個黏滑的東西想在她睡夢中制伏她,那是一個大腹便便、軟塌塌的,溫柔卻又可怖的東西,這隻巨大的青蛙代表著Walter的音樂。這兩個朋友在Ulrich面前沒有保留多少祕密。Clarisse才剛問候過他,就又轉開身去,快速地回到Walter身邊,呼喊著戰鬥口號「青蛙王子」好幾次,而Walter看起來並不理解,Clarisse用她仍被音樂顫動著的雙手抓著他,痛苦的也粗野地痛抓著他的頭髮。她的丈夫作出個可愛而呆愣的表情,從音樂那個濕黏的空泛當中又退出一步。 然後沒和Walter一起,Clarisse和Ulrich就一起在夕陽的箭雨當中散步,Walter留在鋼琴邊。Clarisse說:「能禁止自己作一些有害的事,這對生命力是種考驗!有害的事吸引消耗殆盡的人!──你認為呢?Nietzsche聲稱,如果藝術家以太多道德面對他的藝術是種脆弱的跡象?」她坐到一個小土丘上。 Ulrich聳聳肩。當Clarisse三年前和青梅足馬的男友結婚時,她二十二歲,而Ulrich送給她Nietzsche的書當作結婚禮物。Ulrich微笑著回答:「如果我是Walter,我會要求Nietzsche來決鬥。」 Clarisse苗條的,在衣服底下輕飄飄的背脊緊縮得像張弓,她的臉也用力緊繃著,擔憂地轉過去背對著朋友的臉。 Ulrich接著又說:「你仍然像個女孩,同時又像個英雄。」這是個問題,或者不是,有點玩笑,但也帶著一絲溫柔的讚嘆;Clarisse並不完全瞭解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然而他以前就用過的這兩個字眼卻鑽進她心裡,就像點了火的箭矢掉在稻草屋頂上。 散漫揚起的音聲不時傳向他們。Ulrich知道,已經好幾個星期了,每當Walter彈奏Wagner,她就排斥Walter,然而Walter還是彈奏Wagner,帶著內疚,好似男孩的惡習。 Clarisse本想問Ulrich知道多少;Walter從不保留,然而她羞於開口問Ulrich。這時Ulrich也坐到她旁邊的一個小土丘上,最後她說起完全不相干的事:「你不愛Walter,事實上你不是他的朋友。」這聽起來有些挑釁,但是她一邊笑著。 Ulrich給了她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們就是少年友伴。那時你還是個孩子,Clarisse,那時我們的年輕友誼即將褪成不明顯的關係。我們在許多年前曾彼此讚嘆,而現在我們懷著深刻的認知而不再熟悉對方,我們都想擺脫那種尷尬的印象,竟然曾經把自己和對方混淆,於是我們就充當彼此忠實的哈哈鏡!」 Clarisse說:「所以你不認為,他還會有什麼成就?」 「一個有天賦的年輕人,當他窄化成一個尋常的老人,他所表現出來的執拗是無與倫比的;不必命運的打擊,只要先前指引他的萎縮起來!」 Clarisse緊抿著雙唇,他們之間久遠以來的少年情誼,信念多於顧忌,把她的心高高提起,然而卻讓她痛苦。音樂!樂聲還是不斷湧向他們,她傾聽著。這時在沈默之間可以清楚聽到鋼琴在沸騰。要是不注意聽,那就像從土丘升起的跳動火焰。 很難說Walter到底是怎樣的人。他讓人覺得舒服,有雙會說話而有內涵的眼睛,到現在還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跨過三十四歲,受雇於某個藝文機關。他父親幫他弄到這個舒適的公職,附帶一個威脅,要是Walter不接受這個職位,他就中斷金錢支援。因為Walter其實是畫家,他在大學攻讀藝術史的時候,同時在一個國家學院的繪畫學程工作,之後曾在一個畫廊住了一段時間。就在他和Clarisse結婚不久後,搬進現在這個透天房子之時,他仍然是個畫家;然而如今,看來他又變成音樂家,而在他十年的生命歲月當中,他一下子是這個,一下子是那個,還當過詩人,出版了一份文學雜誌,為了結婚充當舞台公司的僱員,在幾個星期以後就放棄這個想法;之後,還是為了結婚,當了一段時間的劇院樂團團長,不過在半年以後也看清機會渺茫;他也當過繪畫老師,音樂評論家,隱士以及其他種種,直到他的父親和未來的岳父雖然心胸寬大,卻再也受不了這些為止。這些年紀比較大的人習慣說,他就是沒有意志力,然而其實也可以說,他這輩子充其量只是個多才多藝的半吊子,而奇特的正是有些音樂界、繪畫界或是寫作方面的專家,對Walter的未來作出興奮的斷言。在Ulrich的生命當中──做個反證──雖然他已經完成一些事,這些事的價值無可質疑,然而卻從未發生過某個人走向他然後對他說:「您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也是我的朋友們所期待的人!」這在Walter的生命當中每三個月就發生一次。就算這些人不是最有資格下評斷的人,卻也都是一些有特定影響力的人,或是能提出有遠見的建議,剛開了一家公司,在某個位子上,有一些朋友和助力的人,把這些提供給他們所發現的Walter運用,他的生命正因此而如此起伏不定。有些什麼漂浮在他頭上,好像比一些成就更有意義。也許被視為偉大的天賦就是一種個人天賦,如果這就是業餘玩家,那麼德意志民族的精神生活絕大部份都依賴業餘玩家,因為這種天賦有各種程度,可以上推至真的非常有天賦的人,因為在這種程度的人身上,通常才大概可以沒有天賦。 就算是看透這一切的天賦,Walter也有。即使他當然就像任何人一樣,樂意把自己的成果當作個人成就,然而每次幸運的偶然如此輕易地讓他向前推進,這樣的進步總是有如令人憂心的、短少的重量讓他感到不安,而他如此頻繁地更動工作及人際關係,並不完全是因為不穩重,而是有著極大的內心掙扎,被一種憂慮驅趕著,當他尚未立足於虛妄已顯露之地,卻必定要為了內在意義的純粹而繼續遊蕩。他的生命歷程是一連串動盪的體驗,靈魂英雄式的奮鬥從中升起,抗拒所有動搖,卻不知道因此加劇了自己的動搖。因為當他為了自己的心靈作為的道德而受苦,並且為此奮戰的時候,就像會發生在天才身上的,阻止了他完全投入他的天賦,他的天賦尚不足以達到頂峰,他的命運就靜靜地將他帶回虛無的輪轉裡。他終於到達那個地方,再也沒有任何事阻攔他;那個安靜的,迴轉的,對抗所有藝術市場的不純粹的作為,在他教授了一半的位置上,給他充裕的獨立與時間,讓他能完全傾聽他的內在呼喚。擁有心愛的人拔除了他心頭的刺;那個他和情人結婚以後搬進去的房子,位在「孤寂邊緣」的房子,就像專為創造而設:然而,當一切要被克服的不復存在,那不期然的卻發生了,他思想的偉大長久以來所應許的巨作並未出現。Walter似乎再也不能工作,他把自己藏起來,摧毀自己。每天早上或下午,當他回到家,就把自己關起來,好幾個小時,散步好幾個小時遠,帶著闔上的素描簿,而這中間畫出來的一點東西也被他收起來或毀掉,他有幾百個不同的理由來辯解。整個看來,他的看法在這段時間也有了明顯的改變,不再提到「時代的藝術」以及「未來藝術」,Clarisse從十五歲開始就把這些想像和Walter連在一起,反而是隨時來上一筆──比如在Bach的音樂,在Stifter的詩裡,最後是Ingres的畫作──然後表示,所有後世的都過度矯飾,退化墮落,過度激化而且退步的;而且這些發生地越來越激烈,他宣稱,在一個精神根基如此被毒化的時代,就像眼前的這個時代,創造的純粹才華正須有所保留。然而洩露的是,雖然如此嚴厲的看法從他的嘴裡吐出來,一旦他把自己關起來,從他的房間越來越常開始傳出Wagner的音樂,也就是他早年曾拿來當作典型例子告訴過Clarisse要輕視的,市儈庸俗的,過分修飾,墮落時代的音樂,現在他自己卻把它當作濃醇的、熱騰騰的麻醉飲料吞下。 Clarisse反而相當抗拒,她光是因為Wagner的絲絨夾克和扁平禮帽就痛恨他。Clarisse是一個畫家的女兒,他的舞台設計舉世聞名。她的童年是在舞台空氣和顏料氣味當中渡過的,在三個不同的藝術領域當中,戲劇、歌劇和繪畫,被絲絨、地毯、天才、豹皮、小古董、孔雀翎、箱子以及音聲包圍。她因此全心憎惡藝術的所有聲色之慾,覺得自己受到所有貧瘠嚴厲之物的吸引,不管是無調性新樂曲的超幾何學,或是被剝下外皮,像具音樂標本似的古典形式意志。在她少女時期的封閉生活裡,Walter帶來最先的福音。她稱Walter為「光之王子」,早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Walter和她就互相約定,在Walter沒有成為國王以前就不結婚。Walter的改變與行事的故事,同時也是個無比痛苦與愉悅的故事,而Clarisse是奮鬥的嘉獎。Clarisse並不像Walter那樣有才華,她一直都感覺到這點,然而她認為天才是個意志問題。帶著狂野的能量她試著完成音樂教育;要她完全不具備音樂性是不可能的是,而她擁有瘦長結實的鋼琴十指和決心,她鎮日練習,驅趕著她的手指像十匹瘦削的公牛一樣,好把無比的沈重從根拔起,也以同樣的方式來繪畫。從她十五歲開始就把Walter當成天才,因為她一直有著只和天才結婚的意念。她不容許Walter不是個天才,而當她注意到Walter的失敗,她就蠻橫地抗拒她生活周遭那令人窒息而緩慢的改變,而Walter這時原本該在其中需索人性溫暖,當他被自己的無力感所折磨,他就像個孩子般擠到Clarisse身邊,尋求乳汁與睡眠,然而Clarisse瘦小而神經質的身體並不具備母性。她覺得自己像被一隻寄生蟲濫用,那隻蟲想在她之中寄生,而她拒絕,她譏刺Walter尋求慰藉的膨脹的廚房溫暖。這或許殘忍,然而她想當的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妻子,於是她和命運角力。 Ulrich遞給Clarisse一根香煙。在他如此毫無顧忌地說了心裡的話之後,他還能說什麼。她手上香煙的絲縷迎向夕陽的光芒,在不遠處合而為一。 「Ulrich知道多少?」Clarisse坐在她的小土丘上想著:「唉,他怎麼能瞭解這種掙扎!」她記得,當音樂和感覺的苦楚壓迫著Walter,而她的抗爭無路可走的時候,Walter的臉是怎樣痛苦而滅絕地崩落;不──她覺得──Ulrich不知道這種愛情遊戲的殘酷,就像在一座由愛、輕視、憂愁,以及務必崇高的責任所堆成的喜馬拉雅山上。她對數學沒有什麼很好的看法,而且她也從來不覺得Ulrich像Walter這麼有才華,Ulrich是聰明,思想有條理,知曉許多事,然而這就勝乎野蠻了嗎?無論如何他以前打網球比Walter好得沒法比,而Clarisse還記得,Ulrich猖狂的揮擊常讓她深刻地感覺到,他會達到他所想要的,那是她從不曾由Walter的繪畫、音樂或思想察覺到的。於是她想到:「也許他其實瞭解我們的一切,只是什麼都沒說!?」畢竟他之前曾清楚地暗喻過她的英雄氣概,他們之間的避而不談這時於是具有相當的張力。 而Ulrich這時卻想著:「Clarisse十年前是多麼可愛啊,那個火熱地深信著我們三個人的未來的半孩子。」其實她只有一次讓他覺得不舒服,那是Walter和她結婚的時候,她展現出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成雙成對的自我沈湎,那些虛榮地愛慕自己丈夫的女人因為這種沈湎讓其他男人經常覺得難以忍受。Ulrich想著:「現在她變得好太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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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