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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25 10:43:13瀏覽538|回應0|推薦2 | |
[鄭永年] (2012-07-24) 我們已經簡單討論了中國傳統的教育哲學,聚焦於儒家和王權。應當強調的是,我們並不想給傳統教育哲學一個簡單的價值判斷。我們這裡主要是一種事實的陳述,討論和西方比較而言,中國教育哲學的一些特點。中西方不同的教育哲學產生的結果是不一樣的。從維持王權體系運作的角度看,中國傳統教育哲學非常成功。中國傳統文化沒有中斷,也和這種教育哲學有關。上面強調過,儒家是世界上最為發達的統治哲學。但如果從知識創新的角度看,儒家教育哲學就顯得過於保守了,導致了王權政體的簡單重複。 那麼,近代以來中國的教育哲學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呢?近代以來,中國教育哲學的變化和政治社會的變化緊密相關。社會政治結構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分權,二是革命。這兩個結構特徵都為教育哲學的變化創造了條件。 首先是分權,即權力的分散狀態。清末以後,中國政治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傳統王權的衰落,但新政權則沒有建立起來,這導致了權力的分散。和歷史上每次王權衰落一樣,權力的分散狀態導致了思想界的異常活躍。但這次知識界的活躍有其自己的新特點。傳統上,當王權衰落的時候,思想上儘管活躍,但還是在傳統的邊界之內。清末之後,則表現為傳統上王權主導的儒家不再是主導性教育哲學,向西方學習成為風潮。其次是革命。革命是為了建設新政權。那些致力於革命的政治力量,需要新的知識體系的支持,它們也盡力訴求於新的教育體系和教育哲學。 這些變化也導致了知識界的變化。主要有二方面。第一是知識分子作為相對獨立的市民社會群體的意識開始產生。晚清廢除科舉制度之後,知識界和政治權力之間的關係突然不見了,傳統上高度製度化的“學”與“士”之間的關聯中斷了,而新的關係則沒有建立起來。這種脫離對知識界的影響是深遠的,其中之一就是獨立意識的出現。第二是政治和知識之間的邊界開始產生。“五四運動”之後,各種從西方輸入的知識體系相互競爭。政治力量對這些知識體系當然有所選擇,但這並沒有妨礙知識界對這些知識體系的執著追求。 即使在蔣介石時代,這種政治和知識之間的邊界還是存在的。蔣介石建立的政權不可說不專制,但這個邊界是存在的。如果知識群體干預政治,蔣介石政權會干預教育和知識界,甚至鎮壓。但如果知識界對政治不感興趣,政權對知識界並沒有過多的干預。這種新的發展給中國造就了新的教育哲學,造就了新的教育體系。多年的積累,到了西南聯大時期可以說是達到了頂峰。西南聯大集中了近代以來中國教育界最優秀的人才,也為國家培養出大量的人才。 集權消滅了教育界累積成果 可惜的是,這種近代以來的教育哲學,並沒有真正在中國的教育界和知識界生根。隨著新政權的確立,政治回歸集權,教育界的一切又變回去了。前面我們有意識地比較詳細地討論了儒家的教育哲學,主要是因為要說明這種教育哲學仍然佔據當今中國的主流。儘管教育哲學的名稱和概念換了,例如換成了馬克思主義或者別的概念,但性質和內容沒有什麼變化。 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實際上是一種分析哲學,分析資本和社會問題的哲學。但到了中國,或者被“中國化”之後,就演變成為一種道德哲學,就是用於判斷事物和行為對錯的工具。這和傳統儒家沒有很大的差別。當然,社會的接受度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中國的教育體係也沒有什麼獨立性,只是政治行政系統的一個延伸。政治和知識界沒有任何邊界,權力還是傾向於控制知識。除了傳統上所具有的政治行政手段外,現在又有了更現代也更有效的控製手段,即通過經濟利益的控制等。知識界沒有自己的邊界,也沒有自己的認同,仍然是一個依附型階層,要不依附政治權力,要不依附經濟利益。也就是說,知識界並沒有強烈的意識,為了知識而創造知識,而是為權力和利益提供服務。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有知識創造非常困難。 中國有沒有可能發展出一種新的教育哲學?我們認為,是有可能的。為什麼可以這樣說? 目前的格局難以為繼。教育的核心就是培養專業人才。不過,現在的局面是不僅培養不出人才,連人也培養不出來。中國的教育界把人培養成什麼樣的人了?這不是一個明了的問題。教育界擔負培養合格公民的責任,但培養出來的人往往是反社會的;教育界要培養愛國主義者,但培養出來的人往往不愛國;教育界要培養專業人才,但培養出來的人往往一點專業精神都沒有。實際上,很多所謂的人才,在很大程度上連一個合格的公民的素質都沒有。中國的傳統強調先做人,後做事。但是現在培養的人又怎樣呢?專業主義沒有養成,就連作為公民的基本素質都沒有。為什麼?因為教育首先沒有把他們培養成人。 如果大學生競爭不過農民工,還要這種高等教育幹什麼!中國的家長非常辛苦,花大量的經濟資源在小孩的教育身上,但有什麼樣的回報呢?最近幾年出現了高中生罷考的現象,這非常容易理解。不過,在這個過程背後積累了社會對教育界(因此也是政府)多少的怨恨呢?傳統上,教育界是最受人信任的一個領域,但現在的中國社會對教育界有多少的信任呢? 再者,政治權力和知識之間的關係也過於緊張。兩者之間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兩者之間的關係充滿敵視。最終這種緊張關係會演變成一種零和遊戲。現在在很多領域開始了政府向社會的分權運動,這個局面最終也必然擴展到知識界,知識界也必然會獲得更多的自治空間。 因為教育界是政治行政體制的延伸,所以,如果要在政治和教育之間確立邊界,政治行政改革必須是前提。僅僅局限於教育領域的改革會無濟於事。實際上,從很多方面來看,政治權力方面也感覺到,在政治和知識之間建立邊界的重要性。這種邊界的確立,實際上對政治權力非常有利。在全球化背景下,國家間的競爭越來越成為人才的競爭,知識體系的競爭。如果沒有一個相對獨立和自治的知識領域,如何在主權國家間增強自己的競爭力?在內部,知識發展的邏輯也在要求這一邊界的確立。教育界如果繼續處於一個依附地位,無論是政治權力還是經濟利益,知識發展本身就很難成為教育界的主體。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改革 但說到底,能夠進行什麼樣的教育體制改革呢?這些年來,已經進行了那麼多的改革,但並沒有很大的成效。大多改革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做法。要進行有效的改革,必須同時進行兩件事情。首先是確定改革的目標,其次是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改革的目標不能過多,過多就不是改革了。我們認為,高等教育改革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專業主義的產生和發展。專業主義應當是教育哲學的核心。現存教育制度和專業主義背道而馳。我們並不認為,如果目前的局面繼下去,中國能夠建立專業主義;但同時也意識到,我們也不能另起爐灶。也就是說,專業主義的確立不得不面對現存體制,是要通過改革現存體制來確立專業主義。如何在現存體制下確立專業主義呢?我們認為,這個突破口可以從如下幾個角度尋找。 首先,現存的教育體係可以通過改革和調整工資結構而轉型,形成一個有利於專業主義產生和發展的工資結構。現在在教育學術研究領域,國家的投入越來越大,知識創新能力則越來越弱。這是為什麼?主要是經濟資源在這裡扮演了控制的作用,而非知識創新。現在一個教育者或者研究人員的基本工資很低,憑藉基本工資還不能過體面的生活,更多的收入就要靠申請政府或者外面的各種資金。隨著國家財力的增加,能夠提供給教育者和研究者的資金也越來越多。 中國的這種收入分配製度,貌似鼓勵研究和知識創新,但實際的效果剛好相反。在其他任何國家,教育者和研究者的主要甚至是全部收入是基本工資,儘管也鼓勵他們去申請政府或者其他資金,但他們憑藉基本工資可以維持他們的體面生活。這樣,他們就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做思考,去研究。中國的工資制度與其說是鼓勵獨立研究,倒不如說是政治行政控制,就是說,資源分配成為有關部門控制教育者和研究者的有效手段。如果像其他國家那樣,把工資結構改變一下,總體工資水平不會有多少變化,但其對知識界的影響則是巨大的。這種改變,受到影響的是教育界的少數當權者的巨大利益,但收穫最大的是知識界和知識本身。 同時,中國的教育和學術評審制度必須重新設計。和工資制度一樣,現行的各種評估體系,完全是教育部門為了管理來設計的,而不是用來鼓勵教育者和研究者的。很多評估體係從國外輸入。在國外,它們是專業主義的表現,是同行的行規,或者是為了鼓勵知識創新和進步而設定的製度。但這些東西到了中國,則演變成為官僚主義的產物。因此,教育和評審制度的設計,必須從官僚手中轉移到專業人才手中。教育和學術評審,應當是自治的組織自我約束的有效機制,而不應當是官僚控制專業主義的機制。 知識界得確立專業精神 再者,政治和知識之間邊界的確立不僅僅是行政當局的事情,更是知識界本身的事情。中國的教育界和知識界,有兩種傾向性阻礙著這種邊界的確立,需要我們做深刻反省。第一,在很多場合,知識界本身不想取得獨立地位,而過度依賴權力和利益。很多人把教育和研究看成追求自己利益的職位,他們對自己的專業很少有興趣,更不用說是激情(passion)了。因為他們從權力和利益那裡可以獲取那麼多的好處,他們根本就不想割斷這個關聯。第二,另一個群體則相反,他們不滿足於現狀,對權力持批評態度。不過,這個群體也不見得具有專業精神,對專業感興趣。他們不和權力合作並不表明他們的獨立性。無論是依附權力還是反對權力,知識界的目標都不是自己的專業主義,而是利益。這種局面不改變,最好的政治環境也無濟於事。 但是,這裡也應當強調的是,教育界的自治和獨立地位,並不是說教育界可以“無政府”。無論哪個國家,教育界是最具有規制的一個領域,個人、系所、學院等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都必須加以規制。中國的政治和行政仍然控制著教育界,但荒唐的是,教育界內部幾乎出現無政府狀態。除了批評政治,中國的教授和學者是全世界擁有最大自由的一個群體。教授、系所和學院什麼樣的事情都可以做。除了沒有專業主義精神,他們什麼品德都有了。如果這種無政府狀態繼續下去,如果教育界規制制度不能得以確立,無論怎樣的自治和自由,都無助於專業主義的產生和發展。 要確立政治和知識的邊界,知識界本身必須首先確立自身的認同和自己的邊界。除了一些敏感的政治領域,知識界並沒有什麼阻礙來進行知識創新。應當看到,至少在一部分學者中間,學者的主體意識也在產生和發展。這是一個好的趨勢。知識界必須確立專業主義優先原則。知識界追求權力不可避免,但要意識到,通過依附或者反對現存權力來追求權力,是最無效的方法,這兩種方法不僅加重著知識和權力之間的依附關係或者緊張,而且也有害於知識本身。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追求專業主義。專業主義本身可以成為權力的巨大的資源。專業主義的本質就是知識為了知識,知識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多的知識,教育是要解放人的個性,培養獨立精神,釋放人對各種事物的好奇心,從而激發創造。一個人從事知識事業的人,不應當過問其所創造的知識是否和社會、政治和經濟相關。如果是解釋世界,其知識肯定是和現實相關。知識如果對實際的政策造成了影響,創造了社會價值,那是知識的副產品,而不是目標。如果沒有這種對知識的獨立品德的認同,就很難成為知識的創造者,也很難成為教育家。 此外,我們也可以從中國經濟改革方面學到一些經驗。中國可以容許在現存的教育體制外,長出一個獨立的個體來,即民辦學校。中國第一波民辦學校並不成功。無論從動機和體制設計上,民辦學校和現存的學校並無任何質的差別,大多是現存體制的簡單複制。大多民辦學校只是看重教育這塊市場,主要的目標是利益。從國際經驗看,這種民辦學校不會有多大的成功概率。教育機構是非盈利的。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應當容許那些具有真正經濟實力的企業家來辦學。民辦學校應當努力在體制創新上下功夫,而不是簡單地分割市場。體制上的創新才是真正的創新。 我們這裡只是列舉了少數幾個例子,來說明教育哲學的變化可能對知識界帶來的影響。很顯然,正如在其他領域,教育哲學的改革也要呼籲思想解放。思想解放不僅僅是針對政治行政當局而言的,而且更是對知識界本身而言。新教育哲學的確立,必然會導致一個新教育局面的出現。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所長。本文是作者在“中國高等教育改革研討會”(北京,2012年4月21日)上的發言的第三部分。 《聯合早報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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