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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永年:中國的知識分子和權力 [鄭永年] (2012-03-20) 本欄上週闡述了西方社會知識分子和權力之間關係的演進。那麼,中國的知識分子能夠從西方知識分子的追求,和他們所發展起來的知識體系,學到一些什麼經驗?討論這個問題,就是要檢討中國文化背景下的知識和權力之間的關係。這裡先來討論傳統上中國的知識分子和權力之間的關係。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境況另文論述。 應當指出,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發展出類似西方的宗教文化。中國早就發展出一種世俗文化。孔子提倡“敬鬼神而遠之”,就是說,中國文化並不是否定超然或者“形而上”世界的存在,但並不對這個“形而上”世界進行討論和研究。佛教相信“來世”,相信超然世界,但在進入中國、經過儒家修正之後,也不像西方神學那樣去探討那個外在世界。總之,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形成過一種類似西方的“形而上”的哲學體系。沒有形成“形而上”哲學,並不是中國文化的缺陷。中國並沒有像西方那樣的長期和大規模的宗教迫害運動,和文化的世俗性有關。不過,另一方面,缺少“形而上”體系這個現實,對中國的知識體系的形成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簡單地說,中國知識分子至少缺失獨立的學術精神。在“形而上”領域,人們面對一個抽象的東西(例如上帝),並可以與之對話。在超然世界面前,人人平等。因為每一個人都可以和這個超然世界對話,每一個人的意見都具有其合理性。 從知識和權力的關係來看,在傳統中國社會,知識分子群體可以分為體制外和體制內,即和王權有關的體制內知識分子,和在王權之外的體制外知識分子。體制內知識分子主要是儒家和佛家,體制外主要是道家和“江湖派”。 道家沒有能夠創造中國的知識體系。道家強調獨立,具備追求獨立的知識體系的思想條件,但為什麼沒有創造出知識體系?主要是兩個因素,一是道家退出政治社會,不關心人類社會;二是在研究方法上,道家主客體不分。同樣,道家因為強調個人的修養,也不追求社會權力,與社會權力無關。總體上說,道家可以說是一種人生哲學。當然,作為一個關於個人修煉的哲學,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力,為很多人所信仰。這也是一種權力,但這裡的權力概念,和我們所討論的已經有了區別。因此,我們這裡不討論道家。 儒家和權力的關係最密 在中國的傳統中,儒家和權力的關係最為密切。總體上說,儒家學說有兩個主要特點。一是為王權服務的,並且依附於王權的;二是儒家是提倡“應當怎麼樣”的“規範派”。這兩個方面互為關聯,也就是說,儒家主要是用道德來感化掌握政治權力的人。儒家也因此被稱為是道德哲學。 不過,為王權服務和依附王權,實際上是可以加以區分的兩種態度。在春秋戰國時代,也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形成時期,儒家就是為了王權服務的。“學而優則仕”就是儒家的普遍心態。孔子周遊列國,就是勸說各國君主接受其政治理念。但是,那個時候儒家是獨立的,並沒有依附於王權。人們不難看出,儒家當時具有非常進取的精神。 但是,一旦儒家變成為官方意識形態之後,儒家和王權的關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僅為王權服務,而且依附王權,不再具有獨立精神。在為王權服務這個總體構架下,儒家對不同社會群體的關係是不一樣的。第一,對王權,儒家完全依附。儒家成為掌握話語權的人,也就是今天掌握意識形態的群體。在這個群體中,愚忠是普遍現象。儒家為了取悅王權而不惜說假話。當然,儒家也有真正忠誠的分子,他們能夠嚴格堅持儒家“應當怎麼樣”的“規範派”信念,甚至不惜生命向掌權者說他們所理解的真話。但即使是這一群體,他們對解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並不感興趣,他們所感興趣的是世界應當是怎樣的。正因為如此,這些“說真話”的儒家和統治者之間存在有一定的緊張。當現實世界不符合儒家的社會理念的時候,儒家就會勇敢地向王權說真話,導致王權的不快。有時候,這當然有不好的結局,因為說真話而殺頭的案例也是有的。 第二,對自己這個群體,儒家的自私性往往表露無遺。儒家首要的任務就是參與統治,把自己成為統治過程的一部分。歷史上,儒家是最為積極參與政治的群體。但同時,儒家是排斥其他社會群體參與政治的。在儒家那裡,社會階層是具有等級的,而這個等級是通過政治劃分的。儒家的等級就是“士、農、工、商”。通過這種等級劃分,儒家成功地把其他社會群體排除在政治過程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儒家也把自己排除在法律之外。儒家認為,君子具有善的品德,不需要任何法律的約束。法律只是針對其他社會群體。不過,歷史上,儒家追求政治參與,而排斥其他群體參與政治的做法,是有很大的代價的。面對王權,儒家實際上也往往非常微弱。儒家的道德力量何以能夠對王權構成任何制約呢?在任何國家,能夠制約王權的是具有人口力量的社會,或者具有經濟力量的商業階層,或者兩者的結合。儒家把其他社會階層排除在政治過程之外,自己也往往成為犧牲品。在很多場合,為了權力,儒家的犬儒主義是很顯然的。 第三,對社會來說,儒家也是極其自私。儘管儒家這個群體本身是開放的,也就是說,人人都可以成儒,通過接受教育而成為儒。“有教無類”是儒家學說的一個優勢。但這並不是說儒家的知識是向社會開放的。儒家是一個壟斷知識的群體,並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知識傳播給社會大眾。相反,這個群體對社會實行的是愚民政策,壟斷知識僅僅是為了自我利益,即向王權服務。顯然,在“有教無類”的思想傳播到西方後,西方就發展出了大眾教育的教育哲學,在此基礎上又發展出了大眾教育結構。而中國儘管很早就有“有教無類”的思想,但並沒有發展出大眾教育。 一些學者把儒家稱之為中國的自由主義。的確在很多方面,儒家有些類似西方自由主義,例如提倡政府對市場和社會的不干預。但是,儒家不像西方自由主義那樣具有進步性。西方自由主義兩個核心。第一就是相信進步,相信事物是不斷變化的。第二相信人類可以通過不斷改革現存體制,求得進步。儒家則不同,相信第一個層面,但對第二個層面的變遷不甚感興趣。自《易經》以來,中國多數思想流派認為“變”是一個自然的產物,因為對《易經》來說,所有事物都在變化之中,唯一不變的是“變”本身。在這個意義上,儒家不否定“變”,也接受“變”,包括改變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儒家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可以包容一切、接受一切。但是,儒家並不主張人為地去促動變革。儒家是一種非常發達的保守哲學,利用現存因素來塑造一個穩定的社會秩序。也可以說,儒家是一種社會秩序哲學。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儒家始終是官方意識形態,為王權所有。很顯然,對王權來說,秩序是一切。 儒家是體制內知識分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儒家的創新能力就成為問題。儒家往往成為改革的保守力量,其關切的是如何維持現存秩序,而不是改變現存秩序。但這並不是說,儒家永遠滿足於現存秩序。相反,儒家也經常批評現存秩序。儒家什麼時候會批評現存秩序呢?那就是當其認為現存秩序不符合儒家所認同的“規範”秩序的時候。就是說,儒家是用其理想來批評現存秩序。打一個比喻,我們學者和社會現實的關係就好像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係。人得了病,找醫生看病。醫生的道德底線是要把病人醫好。醫生根據自己所有的知識和所積累的經驗給病人看病。如果病看不好,那麼只能說醫生所學的知識和經驗錯了或者不夠,而不能說病人生錯病了,因為這裡病是客觀的存在。但在中國的儒家那裡,情況剛好相反。當中國社會經濟發生變化而和儒家的理念不相吻合的時候,儒家會說,社會現實錯了。應當修改的是社會現實,而非儒家掌握的知識。儒家因此往往結合王權來阻止社會經濟現實的變化。可以說,在儒家主導下,中國歷史往往是在“削足適履”的狀態下演進的。 佛家從印度傳入。剛開始的時候,儒家也極力反對佛教的。但後來,儒家看到皇帝也接受了佛教,因此努力改造佛教,成為和儒家不相矛盾的一個文化組成部分。“化”佛教是儒家的功勞。佛教大大豐富了中國文化。但也因此佛教和權力、利益的關係也變得非常密切關聯。從和權力的關係來看,佛教和儒家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如果說儒家和佛家是體制內知識分子,那麼體制外關心權力的群體只剩下“江湖派”了。“江湖派”當然是對體制外知識分子的一個統稱。“江湖派”裡面也有不關心權力的知識分子。道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稱為“江湖派”的一部分。但是“江湖派”裡面很多人是關心權力的。他們淪落“江湖”是有不同原因的。大部分人是因為不能擠入體制內,就是說想進入體制但失敗了,於是對現存體制產生了不滿。但有些則本來就對現存體制不滿。這個群體對權力感興趣,他們追求權力的方法就是通過“反權力”,就是想方設法挑戰現存體制,通過推翻現存體制而獲得權力。歷史上,很多農民起義過程的知識分子就是這種情形。 這個群體和我們上周所討論的西方知識分子不同。西方知識分子是通過創造新的知識體系,或者通過另外一個“規範”學說來挑戰現存權力。中國的“江湖派”並不這樣。他們往往和體制內的知識分子的思路沒有任何差別。他們強調的是現存掌權者已經不再能夠恪守早先的承諾,或者說已經不能履行“天命”了,因此應當挑戰掌權者,推翻他們的統治。“天命”應當轉移到“反權力者”那裡,這是體制外知識分子所擁有的理念,也是他們動員社會力量的手段。但是,一旦當反權力者真的得到了權力,那麼他們所有的一切,都和原先的掌權者毫無區別。 中國歷代皇朝簡單更替、再複製背後有很多因素,但沒有任何知識創新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用馬克思的物質主義觀點來看,這主要是取決於中國農業社會這一事實。但問題在於,為什麼中國永遠沒有逃離農業社會的陷阱呢?在一些歷史階段,中國成為相當發達的商業社會。中國曾經有過為什麼沒有產生資本主義的爭論,但沒有結果。不管怎樣,在西方,無論是經濟形態還是政治形態的演進,新的知識體系扮演了重要的作用。中國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和其沒有產生能夠促進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知識體系是有關聯的。誠如韋伯所言,中國很多因素包括儒家學說和“士、農、工、商”的社會結構,都阻止了中國經濟形態的革命性變化。這裡我們不是要討論資本主義的問題,指出這一點是為了說明中國的知識體系,在歷史進程中哪些方面起了作用,哪些方面沒有發生作用。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如果中國沒有一個獨立的、以創造新知識為使命的知識分子群體,那麼中國的發展和進步,很難超越那些具有這樣一群知識分子群體的國家。 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 文章僅代表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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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