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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02 22:18:26瀏覽649|回應2|推薦0 | |
老家屋角斜放著一輛腳踏車,早已磨光的胎紋恰如它曾輾過的歲痕,輕輕一踩就滑過童年的夢。原本光鮮烏漆的車身也被時光刨出歲月底層,斑駁的色塊彷彿拼貼不全的記憶,恍然間,總不復記殘存腦海的人事是否真的曾經發生;而扭曲變形又蒙塵藏垢的龍頭,沉默於生活牆角,無言在歲月之外,以恆定姿勢枯守晨昏朝暮,看盡時光輪軸在直線加速中卻無法扭身回頭的路。 然而,無論路程走得多遙遠,歲月逼仄得多磨人,我卻總記得當年那個蟬聲綿綿的夏日午后,父親雙腳邁力的踩過夕陽、踩過防波堤、踩過疏落房舍、踩過一畦畦水禾稻香、踩過阡陌縱橫田埂路,踩過車輪碾走的兒時童夢;微風在耳畔留下串串笑語,蝴蝶在山郊野外漫天飛舞,水田倒映起餘暉向晚的暮色,將父親騎著單車載我返家的小小身形,深深坎進天空中最後的那輪火紅落日。 那是四歲記憶的定格。我坐在腳踏車前座手握龍頭,假裝是個捕風追日的掌舵者,意氣風發的指揮父親左彎右拐穿梭在鄉間小路,父親慣以他蒼勁有力的大手覆蓋住我的手,任憑我呼風喚雨上天下地,一路笑聲呵呵地引領我飛向光礫閃閃的前方。即便此去無法預支的人生。 那是一條迂迴繞道的回家之路,年少走過。那也是一條再也回不去的歸鄉之路,縱使清晰一如昨日。 蜻蜓點過水面,牽動時光的漣漪,世事伏流在水波光影下,讓人望不見平靜水面暗藏的亂流險阻。從國中到高中,我依仍常坐父親的車,但抽長的身高,讓我不能再以回望的角度仰看父親被夕陽染紅的倦容。當我負笈異鄉後,父親也改騎便給又不耗體力的摩托車,油門輕輕一催,就輕易接駁上我離家與返鄉的驛站。 當時,總覺那麼理所當然,從不管上行快車幾點發車,或下行夜車抵家多晚,父親就像7-11,隨傳隨到全年無休,有時還得兼當黑貓宅急便,三不五時就一肩扛起我整捆整箱的笨重行李,上上下下行走在南來北往的火車站,將離別的月台當成一場擂台角力賽,唯身強體健者勝出。曾幾何時,當我意識到我竟需去硬吞眼淚、強忍酸楚,目送父親遠去的蹣跚背影時,我才恍悟,父親早已告別當年那腳踩風火輪的春風盛年了,現實磨蝕了他的心,歲月斑白了他的髮,時光佝僂了他的背,病痛視茫了他的眼,祇有他一雙握持在龍頭的羸弱雙手與日落西山的殘陽,還網留住記憶的黃昏。 當我坐在父親摩托車後座,不再以過往視父如山的角度回頭仰望時,我察覺平視下的父親,其實不高也不壯,即使抬頭挺胸都嫌瘦弱,倒是濃密的眉、挺直的鼻,清楚側寫他一生剛正不阿的堅持,而緊抿的嘴、超乎寡言的沉默,卻又透出我所無法觀測出的寞落。父親是否也藏有故事?如老屋總難引入陽光的牆角,讓我透視不出黝黑門後,隱含多少上一代的悲歡離合,又埋葬多少無法自主的人生? 當年月台送別,揮手輕易,總料定此去江山底定,若有變數,不過就是添筆風花雪月的新愁罷了。即至隨年齡老大,才知揮別攤手的一刻,難以預計的人生已從指縫流洩而出,此後相逢,或許相對已陌路,相見已殊途。不知當年父親送我遠行是否曾有不捨,也許千篇一律的一句:「好好照顧自己」,已是那個年代難得出口的情感重量,而當父親每次如此叮嚀我時,應也有一份啟齒艱難的躊躇吧!然我送父親最後一程時,卻不單沒將心中最摯情的呼喚放聲而出,還硬生狠將淚水全往肚吞,就唯恐父親死後依然牽掛,無法乘願一路好走。 總是遺憾,憾於沒將很多當下緊緊把握住,憾於從沒以我年輕的手將父親年邁的手好好攬住,攙扶著他一起散步當年的田埂路,讓夕陽潑灑而出的紅暈,溫暖他旅途中嚐過的人情冰冷,讓一曲黃昏的故鄉,陪他吟唱出曾飛揚過的音符,讓親情的召喚常響耳畔,相隨他後半餘生。 而最大之憾,卻是在自己已有能力回饋養育之恩時,卻從沒讓父親的願望與夢想齊飛,將他時相夢迴的東瀛之旅,畫入他乏善可陳的旅遊圖誌,讓一個小學老師的地理課程,終其一生,也祇能對著無人教室的空蕩黑板,臨摹日不落國的落日,素描徒亂天時的早櫻,淒清寫下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的空歎。 這一生從未問過父親快不快樂、幸不幸福?也從未貼心分享過他的哀矜喜樂,然而打自四歲記憶開始,我知道父親疼我、愛我之心,就像當年在他大手羽翼下,所傳遞而來的溫度與信賴,讓我能毫不遲疑地就握緊腳踏車龍頭,說東就東、說西就西的勇往前衝,因為我知道,沒有一種愛可以愛得如此磅然大器,如此無我無私,又如此讓人無所質疑全然交付;也沒有一種愛,如懸於眼眶邊緣的一滴淚珠,讓人泫然欲泣卻又幸福滿溢。 父親走前,精神已散、意識已失,病榻歲月,時光恍然倒返從前,將他一生記憶全數收回;我不免懷疑時光是說有情還是道無情?是蹉跎至老還是浪擲一生?因為我不知向來自重的父親是否願以童騃的無邪換來時光的遺忘?是否願以無法開口的沉默卸下背馱多年的重擔?幾次漫漫長夜,守候父親身旁,多想聽父親慈祥的聲調,再次親口告訴著我「好好照顧自己」,但孤夜寒燈,除卻聲聲呻吟劃破冷寂夜空外,就是句句被已錯亂意識一再呼喚而出的記憶之名,多少歲月被壓抑的情感拔尖破出,多少內心呼喊不再受禮教約束,每每聽在無能為力的愛莫能助中,更憑添夜深人靜的悚然森冷。此時,痛的已不止是心。 父親走後,幾次與父親夢裡相尋,總是在我人生多蹇最是孤立無援時。熟悉的黃昏場景,映著滿鬢星霜的嬴弱身形,更將長日削薄在心,夕陽染紅落眼底。父親生前,我從未陪行一段,此時夢中相偕走著無人沙灘,夕暉抽長身影,身影拉長心事,在慣然無語的默行中,總覺有些情緒被暈染、被發酵,也有些情感被捲起、被收藏……。微微海風迎面吹來,夾著流浪的波濤聲聲敲響,我彷彿聽到父親輕輕耳語著:生命如浪來潮往,總是有起有落、有歡笑有悲傷,當潮湧成浪、生命成花,所有生命的當下亦不過縱浪千里的即瞬片刻而已……。 生死有命,來時從容,走時瀟灑,正是父親對生命最莊嚴也最豁然的態度。 我知父親一生平凡,但每個平凡的父親總在兒女心目中被仰望成巨人、靜坐成大樹,帶領孩子走向生命終將單飛的天空,也庇佑著孩子此去無風無浪的人生。父親:生前,我來不及說,此時,但願您天上有知,知我此生一直以您為傲、為榮,也以身為您的兒女為最大的幸福,我注視您的目光,打從四歲定格的那年,再也沒移開過那仰望的角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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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