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在回家的公車上竟接到你睽違多年的電話。你一貫逕自不語的沉默，在六月溽熱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寒氣，將時光以摺痕層層裹覆住，於是，一躍而過的這些年，被湮沒在雲淡風輕的一筆帶過中。

你輕輕淡淡的一句問語，卻是我經年累月舉步維艱的步履。

那些被深藏入囊篋中的非文字，永遠是描繪不出的心上歲痕，無法真正地與歲時老死而去。

車聲隆隆、耳膜哄哄，你一無介意的語調也轟轟；你太過平靜又太過一般的口吻，讓我需去揣摩在緊鎖的聲紋下，那一團亂碼是如何飛舞又亂竄。我聽著、應著、也答著，以指為筆在玻璃窗格一圈又一圈的畫著……。一圈年輪是一段回不過去的曾經，一個曾經是一段挽不回來的惆悵幾許，而你，是我最大不忍的最長回憶。

時間該推回到翦眉初覆剛識情愁的那年嗎？

還是該重回那生命刮過龍捲風後，滿目瘡痍的案發現場？

距你上一通電話已有數年，你如何確知這些年來的人生變化，不可以飛梭光年論計？你如何篤定這段時日來的滄海桑田，不可以人生莫測取斷？是你太過自信自己的存在，還是我虜掠自己的身份太久，讓多年生命仍以空白交卷，讓你自此得知，任何的人生多變放諸於我身上祇是個與歲月對峙的頑抗，而不是物換星移的人事已非？

你漫不經心問著我的近況，我卻步步為營的架構起自己的防禦網，也許太清楚你，也太明瞭自己，知道即使祇是顆小小石子，也可激浪生命之湖於氾濫，而多年沉潛養晦，知道生命之痛，痛在錯認，痛在言喻不出的不忍苛責，而人生若需以概括承受來承擔所有的純屬誤會，我又何願如此錯誤不曾美麗過？

而你，你可曾走入我的生命核心，聽過那被歲月風化過的內在聲音，以風之意象，吹拂入你情感流動的血液裡，於靜默的屏神中感受彼此思想的飛翔，而不是表象於外的因年輕而錯過一場的遺憾？

然而，深切的悲哀卻還是曾認識太早，結識太晚，相識太遲，共識又太少，因此，結伴而行的路少了你我重疊的記憶，而讓彼此的生命祇有垂直降落的截取，生活也祇在各自表述的片斷，霜髮更是各自曲折毫不交換的人間歲月。

我們總在自己的世界中過著自己的人生，卻在彼此的回憶裡搜尋重疊的記憶，藉以證明曾在對方的心裡佔有舉足之地。然而，人際間最不牢靠的印證方式就是指涉與猜測，尤其在愛與被愛之間，計較感情的深淺、付出的有無，都已悖離情感最初的純粹與淨度了。

曾義無反顧，曾執迷不悔，那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允過的諾，即使多年後的而今，我依然深信，夜空因明月而皎潔，夜色因星光而爭輝，我的世界，也因你而坐擁一片天。然而，真正的愛，愛於無私、愛於包容，愛於讓人心定且心喜，愛於因愛而期許自己是個值得被愛的人，我於歲月滌化過的心境，早非昔比，早已不再靠虛渺文筆彩繪人生，縱使此後人生盡是黑白上色，我依然可望見我此後歲月的不驚不喜，因前方已有一個照亮的人影讓我趨近。

而不論是曾以傷過才知情深的方式，還是痛過才知情濃的作法，我一直確信人生的每一場交會，都是其來有自，都是一種生命智慧的學習與長進。

至少，當愛來臨，它讓我們擁有甜蜜與珍惜；當愛遠離，它讓我們懂得寬諒與學習。

因此，我已不再憑空弔唁那些過往的日子，一如不想在回憶的囊篋中再裝入屬於你的點滴。

記憶若會湮塵，過往勢將走進回憶，而我也不將再以書寫的姿態見證自己祇是一丘望洋興歎的沙漠。

如我說過的，我勢將走過，且不悲情。

如果人是需在一無所有後，才得以學習重新架構自己的價值，確立自己人生的追尋目標，那我想，我的現今已是我夫復何求的最大心喜了。

時光從未靜止，急行的公車仍在前進，街燈往後退離，你的聲調也忽斷忽續……；夜晚的台北已入色幾分，市囂消褪而去，疾驟的滂雨敲打著玻璃，映出我淡淡的一抹笑意，我彷彿已望見月台上那癯長等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