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學會遺忘後，妳幾已不再回頭張望。少掉對過往的顧盼，日子在平靜中，自有一番淡定不再側目旁騖起自身處境。若不是醫院又多事旁敲妳回診的時程，妳其實早已打定主意：有生之年，不想再對舊創續投觸身球，尤其那種提心懸膽等候宣判的煎熬，總讓妳有種被勒緊脖子無法吶喊出聲的窒息感。

因為妳知道，無論走的多遙遠，忘得多澈底，烙在胸口的那道疤痕祇是結痂並未癒合；低掠而過的那道關卡依仍恆梗在胸並未跨過；若再對自身投注太多無謂關照，又何濟於妳想放空一切平靜歸零的心境？

也許妳一直沒忘記，今年五月，那多風多雨又多心事的季節，妳如何以沉默吞沒一座海洋，以背影倔強出走後的寂寞，或將自己鵠立成一盞巷口的路燈，祇為守候與星光同時捻滅的窗燭；妳甚而在早已無人相應的對話框裡，一遍又一遍塗寫著已不再具意義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演練著不可能再次相認的招語。最後妳反迷途在天外生的那封訣別書裡，而望看黃沙滾滾上，那朵小小黃花的輕顫與悲鳴。

妳也從沒忘記，妳常龍套客串的即興演出，如何有本事顛覆悲劇成搞笑劇，就連入院那天妳在計程車上都猶不放過與那司機千載難逢的尬戲機會，明知是騙，卻終不忍那一萬的萬一機率，乖乖奉上3000元大鈔給據說：那猶在榮總與死神搏鬥的獨生子。愚昧與慈悲本就難定界野，然，生與死不也同樣一線之隔？妳因近距貼過那刀鋒的無情，所以妳願以自己僅能的胸口熱度，去溫那早已世風不古的冰冷，讓自己的存在不因沉默而袖手局外，因寡言就寡情於世。

妳也沒忘五月的最後那個夜晚，妳以被月光割傷的手，顫微地一筆一劃為自己的生死契闊畫押時，妳目視著在妳精心鐫琢下的名字，開始捲起不同往昔的舌音，妳在默唸之餘，彷彿陌生的單音自此易弦，開始有了複姓的符號。置之死而後生，是否生命從那刻起，已得轉嫁或重生？祇是她將嫁接在誰人窗前？又將重泊何人心上？

那晚的雨一直下個不停，將五月的淚一晚傾數倒盡。妳心上滴涓的名字，也伴隨湱湱雨聲，直落天明。

妳更沒忘記當妳一手拎著小臉盆、一手捂著隱隱作疼的傷口辦理出院時，身後陽光將妳身影篩上透光玻璃，映印出矇矓而不帶歲時的輕盈來，妳剎時不知如何與那缺了感官與五官的模糊輪廓相認起，以為前世見光魄飛的魂竟是如此尋來妳今生脫殼的肉身；而一個連影子都已遺棄的身軀，究竟還能以何無用殘骸牽綁住誰的牽掛？妳看著護理站張張關切而同情的眼神，忽焉閃過一個念頭：妳蓄意將自己來去自如於一場生死，以事不關己的一人儀式進行著生死交棒盛典，表面上是怕朋友受擾、家人擔心，實際上卻是以此生俱灰的殘念好比重出難以宣口的痛。

不如此以痛宣揚妳的愛，妳因愛而守緘的沉默相較就失了意義。

人生旅途，最艱難的部分從不是柴米油鹽，而是內心千思百轉下的迂迴心事，尤其隨內心世界更深沉內化後所企圖撐出的高度，已不再是昔年少不經事的莽撞就能輕易鬆口說出的疼。

於是，很多的沉默，妳視之為擔當；很多的不欲辯解，妳謂之必然。而很多因沉默而產生的時空距離，妳竟可歸諸於因愛得不夠，瞭解得不深，才更需以沉默相望。

因此，妳如何不刺痛自己就能逼出一滴血？如何淚炬成河心如枯槁卻又猶帶三分笑意嗔起春風惱人？

現實中總有太多細節鉅細靡遺著生活中的不堪，而被放大的不堪無形更加重了妳的刑責，妳因而將日子過得更輕、更薄、更不放心上，好省下力氣用來應付妳再也不欲出口的沉默。

像那～五月的風、十一月的雨，淋在妳身、刮在妳心，那無由的刺痛。

歡欣有時，憂傷有時，生命的沉重與輕盈，死亡的背叛與撤離，若不經歷何懂珍惜眼前的萬朗晴空？若不細嚼何以回甘百般滋味的袖底留香？若不與淚和吞又何以化成勇往直前的無畏力量？

在於今天這個紀念日，從青春豔豔的等待一朵玫瑰中，早已等成不再具深義的尋常日子；妳希望如常生活於一個有陽光、有小雨、有微風輕拂的平常日，也希望尋常於祇為一股秋意上心就知足常樂的單純喜悅。走過山水，越過險阻，歷過風雨，妳但願，一個有光的天堂，便已是一切大事底定、歲月萬般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