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竹:

在一個辦公室的午餐會敘中看到了妳發表在中時的那篇“吉老師的庭院"，因是個熟悉的場景與記憶，心思恍惚閃神間，我彷彿也遁入了時光隧道，佇立在吉老師家的竹籬外，聞著籬內傳來的陣陣尤加利樹香，而勾起收束在囊篋的片片過往……。不久，高雄久未聯絡的友人特意將妳的文章剪報寄來，她應也祇猜想，屬於我們的故鄉，說大不大，在妳娓道述來的場景中，或也曾有我偶爾擦肩的片羽，不過她料所未及的是，我與妳，不僅一同走過小學到國中的孩提歲月，“吉老師的庭院"，更同時埋藏了兩個沉默小孩不同時空下，欲語無從訴的心事膠囊！

吉老師姓汲，叫汲穎非，她有一女兒叫陳苹，也在大夏高中教國文。我在高一借讀夏中時，吉老師教著家事課，在當時對年齡不是很有概念的認知裡，她一頭蒼髮下卻有張出奇春風的童顏，就是那種很清、很明，很不帶風霜的平順，反將五官淡化出一種矇矓，而將人情世故都隔阻在她的世界之外；因此即便她從不疾言、也不厲色，但從她不驚歲月、不語人間的徐徐語調裡，我總感受一股拒人於無形的距離，將師生關係拉得很遙不可及。尤其當年，我一不愛女紅、二不喜刺繡，每次三推四阻才不得不繳交的七零八落的拙劣作業，總讓她相當為難卻又很有禮貌地欲言又止，有時她終也會忍不住地鎖緊眉宇不出一聲，讓我心虛又敏感地強烈感受她對我不喻而知的厭惡之情。這樣的情結，直到有天上到烹飪課時，當同學對著一堆麵粉猶在愁眉苦臉不知從何下手時，我已像八爪章魚般地一手桿皮，一手調餡，一手已在包起餃子了，這也才讓吉老師對我瞠目結舌另眼相待，而我可憐的自尊也在那刻才得以稍微揚眉吐氣些。在當年年代裡，誰沒有一把辛酸的成長史？誰沒有既自卑又難以告人的隱諱一面？我的桿皮功夫與包餃子的功力，都與我慘綠晦澀的童年有關，在周遭同儕都吃香噴噴的白米飯時，我們家總要為如何消化每月配給的麵粉煞費心思，尤其來自道地的本省家庭，根本吃不來外來麵食，更何況再怎樣挖空心思，麵粉還是不像白米的功效來得直接又節撙，有時我母親還需得涎著臉拿去雜貨店換米，但也換不到等值物品，面對七個食指浩繁的孩子，我父親一介公務人員的微薄薪資，一樣讓人有沉重的成長記憶。

相較之下，吉老師那植滿芭樂樹的庭院成為夢中的一方靜土！我每天上下學路過時總會貪婪地多窺兩眼，看那掩映在蔥鬱綠蔭下的房舍，感受微風輕拂的幸福之感；有時甚至會特地繞上一繞，走趟平日視為侯門深海的宿舍區，像個小偷般倚靠在籬外的尤加利樹下，幻想是屋內天之嬌女的一員～彈著鋼琴，讓輕快的音符飄揚竹籬外。但最大的衝擊還是惋惜屋內的人怎奢侈到任熟透的芭樂掉落滿地猶不撿拾。而我唯一一登吉老師庭院殿堂，還是在高一的那年暑假，託班長送資料之福，才知籬內別有洞天。猶記那天，我有點發燒，臉漲得紅紅的，兩顆眼睛卻因痛得出淚而顯晶亮。忘了吉老師有沒邀我上去一坐，但她堅持遞給我兩粒冰得涼涼脆脆的蓮霧，說蓮霧是發燒時最好的散熱劑，我小心翼翼、受寵若驚地捧著那兩粒蓮霧，把看再三，因感動而無措…… 。當一口咬下，沁涼冰心的入喉感，霎時服貼了喉間的炙痛，也同時撫平了那一年來對吉老師充滿矛盾的莫名情結，這一生最甜美、最可口的蓮霧，就是在吉老師的庭院，聽著蟬鳴、和著微風、看著穿透樹間灑下的陽光、就著心頭陣陣緊縮的悸動而照單嚥下的。

多年後，遠離家園漂流異地，我也從一個荳蔻少女邁入初老中年……。在增長的歲月與憑添的白髮裡，感覺世事丕變、心也瞬變，自己不單人生的路走得窒礙多舛，連心都因崎嶇多稜而難再回看當年；無法以初心不昧於現今，也無法回歸一方小小庭院就意足於它的擋風遮雨，我終究離自己、離家園，已太遠……。但多少年來，在每個午夜夢迴的怔仲悵惘中，吉老師冰得滲心的蓮霧，一直是夢中貫穿記憶，連繫鄉音，永保心頭恆溫的一頁美麗！

不知為什麼，讀著妳“吉老師的庭院"，看著妳每個用生命見證的文字，我強烈失落於我們兒時的失之交臂，即使而今，因這篇文章而尋根索驥於源頭，再話妳我共同的人事場景、共同的生命經驗、共同的跫音足跡，人生或許處處充滿無處不相逢的驚喜，但此時卻更深惘在時不予我中！

願妳平安喜樂！

朱顏07.23

朱顏：

看到信封“宏圖機構“，一封陌生的書信，展讀來信之後卻深有感受，文字的魔力真是無遠弗界，讓人生充滿無限可能！

我們的確在時空中曾經交疊錯身，看著熟悉的署名，我去翻閱國中畢業紀念冊，找到妳名字，卻遲疑著是否該給妳回信！

父親的棄家影響了我的成長路，再因母親短視的收走聘金，讓婚姻埋下破碎陰霾，多年來獨在異鄉漂泊，怯見舊日朋友，只能藉著文字沈澱思緒，希冀撥開心中沈鬱。今年七月，醫生叉診斷我罹患乳癌第二期，剛做完割除手術，接著要進行化療。

如果有上天，我不知道這是上天對我的淬練，還是展現一個悲慘的生命表相？這樣的人生有何留戀？此時此刻我該粉飾太平還是據實相告？讓妳再為我擔憂？

人生如絮，輕易散作千里蓬，走到生命終點再回首，風風雨雨也不寂寞！

簡此，祈祝健康快樂！

藍竹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