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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2 22:04:56瀏覽1250|回應5|推薦0 | |
常在一種似曾相識的場景中,緬懷起一段被歲時燻黃的歲月。一張票根、一顆紐扣、一句對白、一個片斷、一串笑語、一件起了毛球的舊衫、甚至一蓬灰濛濛的光影,在時光渾然不覺的流動中,走過的青春、逝去的熱情,總在彷如隔世的不真裡,幽幽微微地挑動起心中最柔軟的一根弦,細細緻緻牽動起末稍神經的敏感源,然後在記憶角落裡延四周邊界旅行,掠城奪地的包圍起自己在回溯的惘然中。 以文字記憶小時種種,總有如若流沙輕瀉的無法盈握感,回憶裡,盡是碎裂成塵的點點星沙;輕輕拂去,文字底層總還有淡淡漬痕,如那小時擁被而眠後卻還噙在眼角的未乾淚跡,抿住的嘴角也依掛著一絲夢中猶未淡去的倔傲,那種近乎無理取鬧的某種堅持。 小時,彆彆扭扭的個性常有著說都說不清、理都理不平的桀驁,隱在驕傲背後的自卑裡,唯一可覺真正不需偽裝的高人一等,就是來自與本省家庭迥然不同的飲食文化,還有就是家中一天到晚高朋滿座的席上客。 飲食文化之不同,絕大歸因是當時公家機關所配給的一袋袋吃都吃不完的麵粉,而為消化那大袋麵粉,上自雙親下至我,早都練就一身和麵桿皮的真功夫;那時家中主食往往不是餃子、韮盒、葱油餅,就是饅頭、刀削、貓耳朵,米飯反少上桌,因為米還要用錢去買,而麵粉則是家中取之現成的成品。 那時,逢初一、十五是家中桿麵皮、作麵食的大日,也是街坊鄰居間聞香走告的大事。當日落西山、炊煙裊裊的時分,隨著晚風拂過,饅頭起鍋的陣陣撲鼻香,早將隔鄰攜碗帶瓢的小孩都吸引到家門口自動列隊挨蹭成一排了,好客的母親開始當起孟嘗君,落得我與哥哥們立在一旁,眼看著從熱騰蒸籠逐漸短少的包子,祇有猛吞口水乾瞪眼的份。 以前總埋怨母親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所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至理名言,放諸母親身上一點也不管用,她的笑容祇有在面對鄰坊小孩粲若的童顏時,開得最怒放。母親當年少用教條式的言語訓誡孩子,但她帶給我潛移默化的最大影響,就是施與得的「分享」。而如此一字,在前幾日HBO的影片「Into the wild」中,感受猶深。生命的分享說來容易做來難,而我窮其一生所追尋與期許的自己,不就在如此生命感動的付出中,做到無悔二字而已? 父親總愛調侃母親的廚房手藝有待加強,我想那是和素有總舖師水準的父親相比。父親因嘴刁所以不當君子,反將廚藝練到可開班授徒的程度,也因與母親算是同屬臭味相投的好客一族,家中常有不請自來的馮諼。年幼時不成文的家規裡,大人不下餐桌,小孩就不能添碗加筷,所以記憶中常有餓到兩眼昏花的畫面。小時,挺討厭父親的朋友,也常不掩飾的就拿衛生眼待客。在我所編列的書劍恩仇錄裡,頭號仇敵就是與父親相差二十幾歲的李老師;出身世家,風流倜儻一臉落腮鬍的他,剛出校門即分發到父親的學校,從此與父親竟就此成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忘年之交。讓人不捨的是,李老師在一場意外車禍中英年早逝,讓父親哭紅了雙眼,那是我第二次望見從父親疲累的眼,滑落出無聲的淚。父親的世界對我是陌生且疏離的,他曾以何樣的瀟灑走過他的青春年少?曾以何樣的心境面對他的哀樂中年?曾以何樣的沉默吞嚥了他鬱鬱寡歡的垂暮晚年?這一生,何人識過他的世界?懂過他的語言?愛過他的一切?父親遠比我想像的活得還孤獨、過得更落寞。那種困頓在那個年代不定的靈魂,恐怕連喘息也奢侈吧! 母親在有限的用度中,向將家中伙食弄得挺有聲有色的;父親愛垂釣,釣得的福壽魚、虱目魚總往隔壁鄰家送,我以為大家的飲食文化皆是如此,即至北上,見識到自助餐廳架上堆疊成盤的淡水魚,才恍然吳郭魚原來是可吃的、福壽魚還可清蒸呢!後來去到台南,目睹台南人處理虱目魚的料理極至,才恍然父母即便在那麼艱苦的歲月,對飲食的堅持,實有我所無從理解的一面,然也因如此的堅持,讓我每每在回憶的長廊裡,有著轉折的波瀾與想像的空間,那是一種介乎破落戶的奢華春天下,所悍衛的一絲曾風光過的僅存尊嚴。 記得第一次離鄉返家時,對少有外食經驗的雙親小秀了一盤龍泉夜市赫赫有名的糖醋花枝,蕃茄的酸提味出紅糖的甜,青蒜的綠襯托出花枝的鮮,讓父親的味覺在長期血糖控管的食之無味中,有種新鮮驚喜的不同口感;記得當時他吃得讚不絕口,還揶揄母親百年老店的不思突破,那是我少見父親和顏悅色平易近人的一面。當年年少,除卻哀憐自身,全然分不出心觀看周遭的人群,即便雙親,他們的健康問題或生活起居,全不在我關心範圍內,也可能因太年輕,沒有時間的流徙與生活的逼懾,讓很多想法都淺薄如皮層,一直以為雙親就是雙親,他們永遠都會在我身旁守候著。 我與父親,說親密卻疏離,我仗恃父親對我的愛而自覺飽滿,卻忽略了回報的擁抱也需具同等溫暖的力道。在舊式社會體制下,父親所塑造的父親形象,總嚴肅得讓人難以親近,表現在關愛子女的肢體語言上更如負負兩極。來自對父親的最早記憶與最親密的接觸,在四歲那年,他帶我北上新竹訪友未遇,在為省車錢安步當車的穿梭中,疲憊不堪的腳早已無力再跋涉於陌生的街道,然在被夕陽拖長的身影中,我彷彿可感染到父親低落的情緒,強忍著快撐不住的腿硬是不敢央求父親蹲下抱我;當時覺得父親牽住我手的那手好巨大,巨大到可包容整個世界,而那被昏色漆成的黑影卻也足以吞噬掉所有的生機。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父親那天的北上新竹找的是誰,而那沒有正確答案的疑問卻留給我很大的想像空間……。也是在那天,父親為我的難得出遠門又表現得既乖巧又懂事,給了獎賞~一個當年流動攤販隨處可見的吹氣塑膠娃娃,那是我生平唯一擁有過的洋娃娃,而後此生,即便是再有能力,我卻偏執地從沒為自己圓過那童年的娃娃之夢。有些事,過去了,不會再回;有些夢,遙遠了,也祇能選擇放開。 而記憶那次與父親手與手的潤澤,卻是與父親此生最貼近的距離,此後父親再也沒執過我手。 父親走後那年,我一直置身在懊悔與追悔的情緒中不得脫困,幾次夢迴,總見父親獨行沙灘的背影一如生前淒清。我不知若我能有機會反握父親的手時,他可願同我訴說他的內心世界?分享他的點點滴滴?或者,也可盼他最鍾愛的小女兒為他了些甚麼未竟心願?或讓他自私的小女兒祈願此去不再為情所苦的鴻雁高飛? 一直以向上仰望的角度,仰慕父親一生,但卻從不曾去體會當我竄長與父親齊高後,如何去平視父親不再高高在上下,脆弱的一面?他所獨飲下的悲慘時代,所被生活消磨殆盡的風發,還有不再跳躍的薩克司音符,都成為他無從出口的夢,遺落在他一慣靜處的世界中……。 我何時傾聽過?何時在意過? 晚年的父親愈活愈沉默,胃口愈來愈小,口味也愈來愈淡,幾已到食不知味的地步。他恆常慣坐客廳靠窗的角落不出一語,我也慣以為那是他暮年長駐的風景,從不曾貼心想過為他點上一盞燈、蓋上一床薄被、沏上一壺熱茶、說上一段故事。或者換成長大成年後的我,也能執起他瘦弱的手,邊摩梭邊聽他談段他所走過的青春、他所經歷的年代、他所身處的世界。或問他:父親,您懷念過那記憶中的味道嗎?幾時我們再來桿麵皮、包包子?一如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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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