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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繞著我轉 (51)
2013/09/10 04:56:25瀏覽267|回應0|推薦0

日正當中,太陽直射窗外花盆,精熱聚光在葉片的出刄上,只差若有露珠,可鑽石般將陽光析解得萬丈光芒,奪目耀眼。

耀眼的不只眼前風景,還有一位巨星等我們與她空中見面。

我又把那台 Sony 錄音機拿上三樓書房,插上電源,打開開關,拉起天線,轉動頻道旋鈕到中廣,收聽蔡琴。

急忙的腳步無法取代興奮難掩的喜悅心情,期待那荒漠甘霖般的神來笑語解救我水荒的雙耳。

《日正當中》在我重考時與我結下善緣,是林文彬向我佈施的精神佳糧。那天上完夜輔,回到寢室,我跟他說起同寢同學普遍言語粗暴的事情,林文彬本來盤坐在床上安靜聆聽,等話題結束許久後,他忽然突發奇想、心有靈犀,跟我說起蔡琴的廣播節目《日正當中》,說學逗唱。我不知道節目內容是什麼,但被他的文學素養好口才這麼一介紹,我的興頭來了,決定在播出日──每週日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在寢室大家午休時,偷聽。

林文彬說,蔡琴總是自說自笑,一群人中笑得最大聲。

人人都是蔡琴歌聲的好聽眾,但為什麼主持廣播節目只有一部分人知道?報紙也不寫、雜誌也不說、電視也不報導。

主持人是蔡琴吔!

我問林文彬,他緘默不語,令人不悅。

星期日,它終於來了。

在餐廳吃完午餐後,回到五樓的寢室。

時間是十二點廿三分,室內一片未開日光燈的暗,室外白晝的反光映照著人屋、曬衣架、路燈架桿和基座、道路,映照著天空、地上、欄杆,也映照著少少多次反射的微光在寢室內牆壁、陽台、窗格、玻璃、床架床板、天花板、和磁磚地板上。

室友三三兩兩,處理私物的,躺著休息的,小聲講話的,坐著沈默發呆的,除了暗,其餘一片美好,受到尊重。

我背躺床板,二隻手背十字平放,穿著鞋襪的二隻腳垂放在床緣外地板上,享受暫時性的放鬆。

一整早的自習,煎熬的是別人眼中忘我的苦坐,和再三重複到平窪削腦、平淡熟諳得無以復加的講義課文和題目。美餐裹腹後的休息,簡直是總統級的飯店客房服務救贖,但卻令人心虛舒適的此時萬一聯考好運流掉該怎麼辦?

好景不常,一陣噪音回來了。

我看見羅順年和邱華威邊走邊聊,兩人的客家國語夾帶髒話以高分貝魔音傳腦,只在樓梯迴轉處就已聽見。

這兩個人一前一後進門,轉了彎,大老遠就朝著我的胯下直走來。我敏感地合攏兩腿,弓起膝蓋,脫去鞋子,睡進床裡一點,拉上被子掩體,免得被這兩人吃豆腐,撿了便宜。

曾有幾次,冷天裡被舍監喊起床,還加上要我們動作快。

冬天跟春寒早上六點,當然是流浪漢睡石板,冷死人。晚上回來十點半,十一點多出頭才讓我們上床就寢,睡前又被強迫做伏地挺身,青少年夜間睡不到六到八個小時,一早就被強迫起床怎能不睏?我又睏又冷,很想賴床,於是依循童年包著棉被,盤坐在床上,像墳墓一樣,把自己包著保溫,用那最後幾分鐘的時間補眠打盹。

我邊淺眠邊聽同學們低語,幾個好心腸的同學叫我準備盥洗如廁穿衣服吃早餐免得上課遲到了,我閉著眼睛甜喜在心頭,而那位羅順年就站在別人的床前,在我的正前方,說我在自慰,才故意用棉被把自己包成那樣,讓人遐想。

接著,邱華威附和羅順年,吐了一句「屌你-阿!」,然後發揮他的創意,說我晚上都在通姦舍監,馬桶裡滿滿都是我們的精液和保險套,一大早起床習慣性手淫,裸體曝露狂,有愛演活春宮的衝動,並叫羅順年和我在羅他站的地方就地搞起來,他也想加入。

邱華威話才說完,就立刻補充了一句語末嘆詞,說我「肥婆!」!

羅與邱是主要的對話者,聲音時大時小,其他幾個同學則零散開口,是一場靜安的休息式談話。

我睡覺都穿著內衣褲,內衣衣襬塞進內褲,再者,他們有看到我自慰嗎?

這兩人似乎對我深仇大恨,評論一位不熟的同學竟然像奪妻殺父的仇人一般,好像他們認識我很久、有了一些共同的默契般,對我的習慣和模式瞭若指掌,並有許多不認同的意見。我跟他們也不熟,卻常看見他們欺負比較內向善良、低調弱勢的同學,包括我在內。很多時候,他們那種踐踏乖乖別人的創意笑話,我也不解它們好笑在哪裡,不過就是鄉下惡男懂點政治社會新聞、讀了點課本、用鄉里成年男子的客家國語腔與人社交而已,不具善良與美感,到處做秀的豺狼罷了。

上課教室裡絕大多數是老師在講話,否則就是讀書,學生們不可能任意交談、閒聊。我也不可能拿時間來創作、寫小說,要不然一定是練作文。於是,我把苗頭指向蔡琴的節目,看能不能獲得一些快樂。

等大家都回來了,開了燈,舍監說趕快睡覺,下午還要繼續自習,然後又關了燈。

我稍稍延遲一下,等到大家都差不多沈睡了,我將床上行李中的收音機偷偷取出,插上耳機,打開電源開關,頻道轉到中廣,藏在被子裡,聲音小小地,收聽。

時間是十二點五十分。

剛好是在回信單元。

蔡琴正在唸一封聽眾的信。

從來沒聽過蔡琴說話是這種情形,我學著適應,然後享受她說話。

她說有一位聽眾不會分辨大蒜和蔥,去信求教,問她如何分辨。

蔡首先以家常菜為例,說:「我們平常吃的鯊魚肉放的菜,那就是大蒜;而蛋炒飯常放的,就是蔥。」

她說話有點「ㄙ ㄙ」感的年輕人式的台灣國語,語氣很快樂,語調輕鬆。我從來不知道她心情快樂時,是這樣講話的,是有點男性化的愛講話三八女生。

「如果你硬要把它倒在蕃茄湯裡面,就好像,你應該放在牛肉口味的湯麵裡的辣椒粉,你把它放在肉燥口味的陽春湯麵裡,結果弄得四不像。」

她說話好像每逢有標點符號的地方,都會暫停、淺淺地換氣一般,聽起來有點像嚼濕濕的甜糖,有點含水、黏黏的,也有點吞口水似的聲音;有些相連的地方她好像嘴開唇扁,聲音含糊。

這種聲音不太好聽;我還有其它感覺,但一時抓不住、無法整理。

「你家那位晚娘臉孔的,大概就會吹鬍子瞪眼的,對你像是河東那位,你只好自求多福了。」

我噗嗤地笑出聲來,又繼續「苛、苛、苛」地繼續笑。

我不禁感到奇妙和讚嘆,她把「晚娘臉孔」、「吹鬍子瞪眼」、「河東獅吼」家常聽見的成語用成這樣奇妙精采的語體文,活出我們學生學習和挪用的範圍,比我自己和其他任何一位同學都要像有正義感的好學生,是有福氣的學習者和表現者,我不禁要崇拜她。

笑完的當時,我立刻拉下耳機,把頭伸出棉被,探聽有人微語與否。

沒人有聲音。

但我在想,這是否為天天讀書才有的情形?很多人豈非天天讀書才有伶牙俐齒,特別是我自己及我所遇到的學生和老師──尤其是同學。

回信單元結束後,是一段音樂;接著是人物專訪。

專訪前面十幾分鐘,我覺得乏味無趣,也有點疲累,遂關掉收音機,把整套東西放回行李深處口袋中,拉上拉鍊,好好睡覺。

好夢一場,一覺醒來,尚餘五分鐘要到自習教室自習。

我看見林文彬背著我在看一本筆記小冊子,他似乎什麼時候都很用功。

而羅順年正在垃圾桶旁邊剝橘子吃,旁邊正站著林威赫,他在整理自己的置物櫃。

我輕聲細語地對林文彬說:

「欸,我剛有聽蔡琴的日正當中,她口才很好吔!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快樂來得太慢了!你聽她的節目多久了?」

林依然是不說話,他只是頭往右邊稍微側轉一下,然後又繼續看他的書。我已經有被踐踏的感覺,講話沒人理,自當自言自語的小丑;我愈來愈不喜歡他。

「她說有一位聽眾寫信問她,要怎樣分辨大蒜跟蔥。她回那位聽眾說,『我們平常吃的鯊魚肉放的菜,那就是大蒜;而蛋炒飯常放的,就是蔥。』真的有人炒蛋飯都在放蔥嗎?」

「你會不會炒蛋炒飯?」

我再追問。

「欸,你說話啊?」

我搖他的右臂。

他終於轉過頭來問我,說:

「你聽的是不是回聽眾信的那一段?」

我半回憶確認半顧及回答他問話、有點支吾地說:

「對對對,她說是回信單元。」

「通常她都在回聽眾信的時候,好笑的比較多。」

「還有哪些單元跟這一樣好笑?」

他思索了一會,兩眼像心機運作的老奸巨猾,說:

「她信箱前是介紹歌曲,信箱後訪問來賓,訪問來賓偶爾會有一些精彩的笑話,介紹歌曲比較沒有。」

「就這樣?」

他點點頭。

這時聽到羅順年一邊在垃圾桶旁邊用衞生紙蒙面擤鼻涕,一邊低聲問林威赫:

「她怎麼不用他的說法,說大蒜扁扁、葉子寬寬大大長長;蔥像大吸管一樣,中間空心,葉子圓柱狀?」

羅愈講愈小聲,講祕密一樣,令人反感,我也聽不懂他說的。而林威赫不知在做什麼,歪著臀站在那邊不動。

須臾,大家動身出發前往自習教室自習。

就這樣,我與蔡琴的日正當中做了第一次的接觸,體驗到了她的好口才。

自習時,我趁大家都埋首自己的功課、舍監出去辦事的當下,在計算紙上寫下蔡琴說的「我們平常吃的鯊魚肉放的菜,那就是大蒜;而蛋炒飯常放的,就是蔥。」、「如果你硬要把它倒在蕃茄湯裡面,就好像,你應該放在牛肉口味的湯麵裡的辣椒粉,你把它放在肉燥口味的陽春湯麵裡,結果弄得四不像。」、和「你家那位晚娘臉孔的,大概就會吹鬍子瞪眼的,對你像是河東那位,你只好自求多福了。」,好好研究一番。我在心裡揣摩蔡的聲音,用當時的情境在嘴裡輕輕地小聲照著唸誦,彷彿自己是她一般,幻想今後若誰冒犯我,我可用哪種情形來攻防惡意的對方,然後自己一人「哼、哼、哼」緊憋著脖子快樂地笑著。

但是,其實,有好幾個禮拜日,我並沒有按時聽她節目;我缺席了。

一個人笑,勉強撐著我很快樂,其實並不快樂,節目愈聽愈孤獨、寂寞,只是我很能忍,一直在忍耐。

偏偏林文彬他又不愛常聽日正當中,來陪我一起快樂。

臭男生們並未因我聽蔡琴的口才,而提昇談吐水準,和待人方式;他們依舊是豺狼,會動輒趁人之危,擴張自己地盤,鳩佔鵲巢。

離開他們才幾個月,說完全不思念那人氣,是騙人的。光是那學生制服的男生背影,就像割腸剪心、幽冥世界陽光遭搶般,令人不捨欲哭無淚。我情感隱性,心情好壞身體波動是靜態。只是我夠堅持,我就是拒絕土匪粗魯之人,至於回憶淒涼,就只讓它成為回憶吧!

這個星期天的關西碰巧不是雨天。

電台發射台在台北,中間隔著一個桃園縣,到關西這麼遠的距離,聲音收訊度永遠不理想。電磁波流速與電子流一樣,每秒卅萬公里,與光速相等。台灣最北點到最南點拉直線,只有三百多公里長,聲音的美好度卻負重不了如此遠,台北市內發射的廣播節目,到台北縣就開始收訊不良。嗤嗤沙沙的聲音,一輩子包裹住只有在台北市收訊才聽得見的清晰、安定與優美。在關西說它是調頻,真的很諷刺,調幅比它還要穩定,只是它調幅,不比調頻有高音和無雜音,干擾較多。轉播站設立有等於無,它的優美純淨度永遠比不上第一段母胎的覆蓋地域──台北市境內。

節目片頭的怪音樂開場了,拍手音效不太好於「Bette Davis Eyes」。男播音員說「這是個聽好歌的時間!」,其實也只是美國紐約百老匯舞台劇或歌舞片式的歌唱音樂,歌唱製錄得像戲劇,是英文文字與聲音的音調玩樂。特別是特別,但底層藝人唱世界級的美聲表演歌曲,終究是一時效果,並不耐久聽。偶爾收聽再錄音收藏,取出玩樂想像一下,是不錯的東西。

問題是蔡琴本人有喜歡這種歌曲嗎?她的介紹和解說聽起來不夠深刻,不像合而為一的融入,好像只是旁人拿稿子給她唸一唸,可以含混打過,播完就算。

歌曲一首一首地播和介紹、解說,蔡琴的聲音不甚清楚地播放,我卻只是耐心地讓它播過,不知所云,勉強抓住幾個有趣而能掌握的點充實心靈;我就這樣克難地收聽這個節目。

電波吵雜惱人的嗤沙聲偶爾地讓節目的聲音有突出較強、明顯的地方,喜悅像釣手釣到大魚一般,如獲至寶;隱沒的時候就像不被重視的人才一般,令人悶悶不樂。不管收到的是單聲道或立體聲,那聲音就像用指甲刮黑板一樣,讓心臟起雞皮疙瘩,聲音暴力,很恐怖。

收訊不良,令人不禁要埋怨國人的科技真是不夠高超,心裡罵聲四起,看到錄音機就厭煩。

五十分鐘的歌曲介紹解說在拒拒又迎迎中過去,今天沒有回信單元,聽笑話的期待落空,取代的是蔡琴習慣性播的怪異演奏曲音樂。

不知凡夫民眾聽她的節目如此做何感想?平常的生活已夠苦悶單調,連每週才一次的快樂泉源主持人都要剝奪,她還賺什麼服務聽眾的錢呢?

又到了專訪特別來賓的部分。蔡琴的語氣聽起來很愉快,但這個女藝人來賓聲音我不愛聽。蔡琴盡可能保持輕鬆幽默,甚至有低姿態的口唾聲出現,想做一百分的和事佬討好聽眾與女來賓,但是女來賓的聒噪白爛與俗氣卻始終減分,令人想拂袖而去。

我對有才氣之人向來肯忍耐,因此我打算忍到二點,看看能有什麼寶可以挖,助益自己。

後來發現嗤嗤沙沙實已折磨耳朵,難聽女時而清楚時而隱晦地張口傳魔音,實在難以連續收聽。我想,乾脆邊消音、把玩自己抽屜的收藏物,覺得可以時再邊收聽邊做事好了。

我摸一摸小喇叭的紙膜和磁鐵,又摸一摸小手電筒裡收藏的電影膠片;摸一摸可變電阻器,又摸一摸陳明君和呂文煐寫的紙條和畫的漫畫。當中,我聽到蔡琴說,

「妳一輩子都在混水摸魚。」

來賓說,

「對。我、我、我、我以為我媽當初要家法伺候,打斷我的腿。後來我三叔公──撒吱公出面說情,我媽才手下留情。」

「這就是妳抽煙換來的人生,柳暗花明,絕處逢生。」

蔡琴用相當包容的溫柔和感性對來賓如此說,我卻開始覺得她的幽默感變得廉價,如同國三時的陳明君。

她對一位年少荒唐輕狂的人用深情與慈愛若此,我開始覺得這個女人像個濫情的男人,就像一位想要某人戒煙、自己卻從不抽煙的說服者,為了取信於對方,讓對方放下心防,表示自己同理對方,遂跟著對方一同抽起煙來,來表現他的愛。一種多餘的讓步使得正義這方軟弱無能,失去高貴的尊嚴,讓護短變成無謂的遷就,向邪魔低頭,唱著我是太監的卑悲輓歌。

蔡琴令我極欲嘔吐。

後來的內容多是乏味無趣,我守到星期樂府片頭音樂,便把錄音機關掉,把錄音機拿下二樓房間。

今日的斬獲算是個零,甚至有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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